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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世了,遗产怎么办?

她去世了,遗产怎么办?

作为整理师,细数这些年见证过的生离死别,木棉印象最深刻的是,通常人已经去世多年,活着的人仍旧没办法开始新生活。

“有些时候,我们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没有办法好好告别。”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出于职业敏感,木棉第一次踏进张悦的家时,一眼就瞄上了那个“有些特殊”的房间。那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张悦和爸爸各住一间,另一间被杂物堆满。

她盯着那个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体量的家具——在屋内靠墙的位置摆放着桌子和衣柜,样式老旧。

走近些,红漆木桌上躺着一只上了年月的发卡,抽屉里是一些零散的老式钱币和记账本。地面则被纸巾、大米、食用油、小家电等生活用品,占去了不少空间。

这与另外两个卧室相比,俨然是不同的世界。

木棉走近衣柜,一拉开,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望着眼前的一堆女式衣服,问:“这是谁的房间?”

得知是张悦妈妈,木棉有些疑惑,“你妈妈不住在这里吗?”

“妈妈已经去世了。”

看张悦的情绪突然有了落差,答话也从有说有笑变得支支吾吾,木棉决定对眼前这个近40岁的女人多做些了解。

这是一次全屋整理的服务。作为整理师,木棉要先熟知对方的居住环境,再探寻对方的诉求,最后给出贴切的整理方案。

眼下最需要弄明白的,是张悦对那间屋子的态度。木棉旁敲侧击,鼓励她讲出了埋藏心里多年的往事。

9岁那年,张悦的妈妈因一场车祸仓促离世,留下她和爸爸相依为命。在之后长达二三十年的岁月中,这对父女一直带着伤痛度日。

他们无法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别离,更不知如何处理逝者的遗物,就把它们悉数关进隔壁的屋子,“一放就是几十年”。

之后的日子,家里一直被“不太开心”的氛围笼罩着。张悦和爸爸很少踏进那个屋子,也不想进去,最终默契般地把那里变成囤物品的房间。

听完这番讲述,木棉产生很大触动,“原来一个人走了之后,对活着的人影响这么大,几十年过去了,还在影响他们。”她想。

木棉

木棉试探性发问,“那这间房间要不要一起整理?”

张悦点了点头。她就此成为木棉接待的第一个遗物整理的委托人。

提起那次整理的经过,木棉告诉我们,物品牵涉着人的感情,不能草率处置。她需要一次次过问张悦,才能确认哪些物品可以保留下来,哪些需要清除。

而整理遗物的过程,也是帮委托人直面伤痛、清理伤痛的过程。

张悦的妈妈生前有记账的习惯,“每天买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钱,都记在了纸上。账本里还夹有借条,上面记录着借款人的姓名。”

这自然是重要的物品。木棉把那抽屉里的账本和老式钱币,帮张悦收了起来。

整理衣柜时,一条红色毛线的围巾吸引了木棉的注意,她拿在手里,看到上面织有喜鹊。一旁的张悦告诉她,这是爸妈结婚时的物件。于是,围巾也被保留。

木棉在做整理

承载着这家人回忆的,多是一些具有年代感的物品。桌上那只镶有碎钻般的法式夹子,已然生锈;墙上的方形木镜,碎裂、掉漆;线织的保暖拖鞋,蒙上灰尘……

这些,都是张悦舍不得扔的东西。

木棉遵从她的意愿而保留下来的,还有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上一代人生活的年代,物质较为匮乏。下田干农活时,人们常穿粗布剪裁的衣服,只有走亲戚时,才舍得换上材质好些的衣物。

而那件的确良衬衫,正是张悦妈妈较为珍爱的其中一件。

过去的那些年,有关妈妈的一切,是沉积在张悦心里不敢触碰的部分。她从来没有跟别人分享过往事,这次能够向木棉袒露心声,并借助她的手整理妈妈的遗物,张悦觉得整个人得到一种很大的释放。

“这件事在我和我爸心里堵太久了,早知道你们也会做遗物整理,我一定更早地去做这件事。”她对木棉心存感激。

重新回顾那次做遗物整理的心情,木棉发出一句感慨:“有些时候,我们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没有办法好好告别。”

木棉也曾有过压抑、痛苦的时刻。那是在六七年前,她还在厦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高管。

她称当时的自己为女强人,“每天踩着恨天高的鞋去上班,说话很急,很快,跟打仗似的。”

由于是营销岗位,木棉没日没夜地忙碌,节假日也不休息。生女儿那年,她记得自己经常挺着大肚子在加班,有一段时间,曾连续一个多月加班到凌晨一两点。回到家时,丈夫早已经入睡。

长期处于这样的状态,还没等木棉自己的身体吃不消,丈夫就开始了抱怨。“他说家对我而言就是旅馆,睡一觉就不见人了,也从来没参与过女儿的成长。”

婚后这些年,木棉一直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家务事不用她操心,女儿的照料和上下学接送问题,也由两位老人负责。

这也是她能够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主要原因。而正因忽略家庭,夫妻二人的矛盾逐渐升级,从以前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最终走到“要离婚”这一步。

离婚的想法,是丈夫提出来的。听到那两个字时,木棉感到当头棒喝。

如今,她依旧忍不住打趣自己,“当时真的一身傲慢,觉得自己又漂亮又会挣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冷静下来的木棉,开始做反思。是辞职回归家庭,还是潇洒地离婚。这让她陷入两难境地。

摆在眼前的是,木棉已在房地产领域打拼了13年,有着很好的职业前景,而婚姻,也是她不愿舍弃的。

她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

木棉

一天夜里,木棉在床上躺着睡觉时,突然感到一个东西砸了下来。她以为是只老鼠,开灯查看,发现是一大块墙皮掉在床上。

木棉没有了睡意,她坐在床沿看着这个二手房里的破旧景象,崩溃大哭。“我的生活怎么就过成了这个鬼样子?家不像家,婚也要离。”

哭过之后,她的心里冒出一个声音:她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木棉决心把家里好好整理、布置一番。于是接下来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辞职,“不然没时间去做这件事”。加上职场上的压力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木棉对工作产生了倦怠感,辞职回归家庭,就成了她最终的选择。

离开职场后,木棉先把墙粉刷了一遍,再把旧家具扔掉,最后又清除自己的衣服和闲置物品多达一千件。家里焕然一新,木棉的心态也不同于往日,“就感觉整个人换了一副面孔。”

丈夫看到她的变化,二人的关系逐渐得到缓和。

木棉有了大量的时间来阅读和做家务,她接触到了《断舍离》这本书,也浏览到网友们关于“整理”工作的分享。

泡在图书馆的日子,她透过书籍领略到更广阔的天地和世界,“我看到了多元的人生,接触到了不同领域的人群和知识。”木棉说。

她决定寻找独属于自己的活法。

基于阅读,木棉了解到世界上有一种叫“整理师”的职业,只是国内还没有形成规模。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些整理爱好者,加入了相关社群,经常与大家交流心得。

2016年,国内有人开展起“整理师”的课程,木棉得知后报了名。

“一上课我就确定自己以后要干这件事。”她回忆当时的内心想法。

整理师的工作,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由于前期挣不到钱,同木棉一起上过课的人,大多转去了别的行业。她是为数不多坚持到最后的人。

不被家人理解的日子,木棉埋头精进能力。她每次上门帮别人做3-5个小时的公益整理,这件事小范围传开后,木棉有了更多客源。

有些委托人在接受了她的公益整理后,认为自己的内心和生活也得到了梳理,出于感谢,他们会支付一些小费。时间久了,木棉对自己的能力开始有信心,直至成为国内小有名气的整理师。

2017年,木棉注册了自己的品牌工作室,由一个人发展成一个团队。

木棉

近来这几年,她接触到了更多想要做遗物整理的委托人,他们大多是年轻人。

程露是一名90后海归,两年前,她从国外回到厦门,参与了几次木棉举办的沙龙活动。她深深认可木棉的理念,并在一次活动时带来了自己的妈妈一起参与。

她的妈妈是一名图书管理员。因丈夫逝世及一系列家族矛盾,程露妈妈陷入情绪的沼泽,无法走出。她的想法就是帮妈妈走出阴暗的日子。

起初,她的妈妈拒绝参加活动,也不认可做遗物整理这件事可以给她带来改变。

2019年,木棉终于带着团队去到了程露家里,她一点点揭开了这家三口人的故事,以及程露妈妈心里的隐痛。

程露的爸爸是一名大学教授,8年前,因患癌匆忙去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这成为家族矛盾的根源。不少亲属来争财产,与程露妈妈发生争执,甚至闹上法庭。

程露妈妈一边要消化丈夫离世的悲痛,一边要应对生活中的不堪与鸡零狗碎。气无处撒时,只好怪丈夫给她留下了烂摊子,对丈夫产生一种怨恨。

木棉的整理工作,从书房开始。这也是教授生前最爱待的地方,摆满了书籍、乐器、照片,和摄影器材。

整理前后

木棉最先整理的是照片。一家人不同时期的出门旅行照,程露第一次上幼儿园的照片,以及全家一起出国的合影。每一张的背面,都用笔记录着拍摄时间和地点。

随着木棉整理出来的照片越来越多,程露妈妈眼前像放电影般,出现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的影像。

“原来我先生这么细心,也这么用心。”她对丈夫的愠怒在一点点消失。

整理工作进行到书信部分时,教授的形象变得丰满。学生在信中夸他风趣幽默,而朋友的来信则说他乐观。他们在纸面上诉说陈年往事,聊音乐,聊生活。一个教授性格的另一面,就这样被发掘出来。

程露妈妈翻着那些信件,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家里他是沉默寡言的,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那次的整理工作结束半年后,木棉再次回访了程露。得到的消息是,“我妈妈开始了一段新的关系。”

自程露爸爸去世后,她妈妈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位追求者。但因沉溺于丈夫逝世带来的伤痛中,她拒绝一切外人的靠近。

等到木棉知晓这件事时,两人已经交往了大半年,“已经在热恋期了。”木棉笑着回忆。

通过服务他人,并收到正向反馈,她更加认定自己做的事存在价值。而能给别人的生活带来改变,正是木棉从这份工作中寻获的意义所在。

木棉接触的另一个印象深刻的年轻人,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名叫陈凯。他的妻子菲菲在患癌去世时,儿子才两岁多,女儿则出生几个月。

去到陈凯家里那天,木棉看着他把妻子的衣物抱出来,每拎起一件,都能讲出相应的场景。一条背带裤是菲菲和他在海边玩时穿过的,陈凯曾给她拍下一张照片:当时菲菲正怀着儿子,笑意盈盈地看镜头。

讲到妻子最喜欢穿的一件墨绿色背心长裙时,陈凯又翻出了相册。看到那个气质素雅的女孩,木棉忍不住夸了一句,“好美,很文艺女青年的感觉。”

摸着那些衣服,木棉感到自己在与菲菲产生对话。她觉得菲菲似乎就在现场,照片中的那个笑脸始终活跃在她脑海。

“我觉得,那是同为女人同为妈妈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共情和靠近。”她说。

那次的整理过程中,陈凯根据过往生活的记忆做取舍,能很快回想起场景的衣物,他拜托木棉协助着收纳、保存起来。最后只有少量衣服被淘汰。

他希望将来可以用菲菲的遗物,给两个孩子做一个“妈妈纪念馆”,让他们通过这些物品,跟妈妈建立起沟通的桥梁。

做整理师的这些年,木棉慢慢理解了《寻梦环游记》里的那段话。一个人去世后,不算是真正的死亡,只有被所有人遗忘才算死亡。

她说,每次做完遗物整理的服务,面对死亡的感受都有所不同,有时平静,有时无力,有时又感到充满力量。

除了给委托人整理上的指导建议外,木棉所能做的就是倾听和陪伴,“所有的关系都会随着死亡的来临戛然而止,只能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的生活。”

木棉

在近10年的时间里,木棉的父亲经历了三次意外和两次手术。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在医院陪伴父亲。

木棉坦言,她也时常面对死亡降临时的恐惧感。她还在想办法梳理这种情绪。

闲暇时间,她养花、喝茶、晒太阳,也在不断学习禅修文化。了解死亡、认知死亡,得以让她保有一种健康的死亡观念,“只有揭开死亡的面纱,内心的恐惧才会一点点消退。”

这也是她致力于做生前整理的原因。为此,木棉的建议是,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时,要提前做好身后规划,比如财产如何安排,日常物品如何处理,以及选择什么样的医疗方式。

“我们太需要死亡教育了。谁都有面对死亡这一天,做好生前整理,可以减少很多遗憾。”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