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天下,梅艳芳
不负天下,梅艳芳
文/廖伟棠
发于2022.2.21总第1032期《中国新闻周刊》
虽说是去年底香港横扫票房的话题片,但《梅艳芳》看了大半个小时我就看不下去了。我承认我对涉及历史的电影有细节洁癖——这短短几十分钟有三四个穿帮镜头,看到那些个从21世纪穿越过去的快餐店纸杯和IKEA镜子时,我实在忍不住笑了。香港电影何时变得这么随便?前几年《无双》里对道具的精益求精哪里去了?
编辑《梅艳芳》海报
比道具还要不讲究的是剧本,先不说它回避了人所皆知的许多梅艳芳的真实历史——任何传记片要求的深度全无:时代投影仅仅以怀旧街景代替、心理成长痕迹几乎没有……如果按五颗星评级,我只能给两颗,因女演员王丹妮和廖子妤的投入演出。
电影不看了,在车里听了一晚上阿梅的歌,尤其是早期的。在异乡过春节,零星的烟火背景下,听到了许多许多年前的孤独。1986年11岁的我,被梅艳芳的孤独感征服时的感觉,随着新岁的寒意油然再生。
毫不奇怪,这种孤独感首先来自欲望的隐晦觉醒。林敏骢给她写的《梦伴》首先用早恋的犯禁诱惑我:“煤气灯不禁影照街里一对蚯蚓,照过以俩心相亲一对小情人;沉默以拥吻抵抗一切的冰与冷……”紧接着就是《坏女孩》《冰山大火》《将冰山劈开》《烈焰红唇》等更挑逗和反叛的欲望之歌,与一卷《聊斋志异》完成我文艺得很的性启蒙——因其早熟,于所在的80年代保守环境里更显得不可能,所以是孤独、惨绿的。
率先挑明那种只属于梅艳芳的孤独的,还是词家。黄霑先写《心债》,属于宿命中那个她,凄苦不已,即使在电影中由王丹妮唱出也让人一下子鼻酸。后来,《女人心》里“谁自愿独立于天地,痛了也让人看”她把这句唱得回肠荡气,让我们明白她自己的阐释是:我因为强大而孤独,但我依然选择强大。这里这个女性主义者梅艳芳,且留给女性主义者们解读。
梅艳芳有侠的回肠荡气,更有助侠的孟尝君之气。她也有食客三千,当年传言她去吃个煲仔饭埋单也要万元,因为跟她一起吃的人太多了。泛泛之交尚能如此对待,那更不必说亲人义人。刘德华说:阿梅的性格是“宁可天下人负她,而她决不会负天下人”。童年的贫寒反而造就了她的豪迈,但这种风光背后,更形孤绝。
是的,我心目中她真正属于的形象,是她演绎1988年的铁达时手表广告时被赋予的:松本零士动画女角的典型黑帽黑长裘冷美人。也许是《银河铁道999》里机械星球“美黛儿行星”的公主美黛儿,也许是《千年女王》里的雪野弥生。梅艳芳唱过《千年女王》的同名主题曲和插曲《传说》,电影也发掘了前者的隐喻:“清风吹过、星光闪过她的面,光阴的箭好比小鸟伴着她,飞向前”,把梅艳芳与今敏动画《千年女优》连结了。
我永远记得《银河铁道999》结尾,美黛儿对星野铁郎说:“或许我们还会再见吧……在那遥远的时间之轮相接的地方……我只是存在于你少年时代的回忆中的青春幻影。”这句话,又何尝不可以是梅艳芳对张国荣说,或者他俩对我们说的呢?
这个少年,在很多很多年后,才懂得了郑国江作词《似水流年》和邓景生的《胭脂扣》的滋味,至于恰成对照的《似是故人来》和《抱紧眼前人》,也许要听一辈子才能领悟。这些歌构成梅艳芳最深沉的一面,最苦情不可释怀的中年况味,虽然她唱的时候比我今天还要年轻。
如许孤独的女王。这又回到最初郑国江为她填的《孤身走我路》,那是一语成谶的歌。唱这首歌的梅艳芳才刚出道几年,郑国江是怎样在她二十出头的纤瘦身影中既看出《千年女王》的凌越气势,又看出《孤身走我路》“我已决意踏遍长路,跟心中拍子傲然独舞永没停步,不想管终点何日到”这种似李白《临路歌》那样的遗书绝唱的意味的?也许是孤独者惺惺相惜的借题发挥,也许是对所谓“大时代歌姬”必然命运的洞悉……这样的人都不会负天下人的。
(作者生于广东,后移居香港。著名诗人,作家,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