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视点!《满江红》,够红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南风窗
作者 | 吴擎
(相关资料图)编辑 | 江江
编辑|苗正卿
(温馨提示:该文略有剧透)
《满江红》是一部很有“精神”,也很有“野心”的电影。
悬疑、历史、喜剧的要素,充盈了这部长达170分钟的电影。深院大宅里的半封闭叙事空间,剧情几经反转,观众几度悬心。
直到最后40分钟,故事谜底如“荆轲刺秦王”一般,步步为营、不声不响地、直到地图最后一寸铺开,刀尖亮出——《满江红》真正的企图才缓缓初露:我要的,还真就是这一点精神。
这里的精神,不是指多么宏大的气概与意旨,而是某种糅合了少年气的、对理想主义的虔诚。
这让人不禁想起《琅琊榜》——谋一局大棋,舍你我性命,唯一要求的,不是生,不是死,不单是雪冤,而是真相和道义,是一份骨气和精神。
但《满江红》的格局、野心更大。“野心”也不单指商业呈效与艺术口碑上的雄心,同时也包含编织历史的企图心。
《满江红》的故事,从忠臣岳飞死后说起。历史上,秦桧与岳飞之间的血仇不必多言。但这篇流传千古的宋词《满江红》,具体是如何流传下来的,史书上难以考究。
《满江红》披着喜剧的外壳,以“恶人认罪”的故事范式,用忠义、牺牲与爱情为调料,填充这段历史的空白模糊。
这种大胆与狂放,是典型的张艺谋式浪漫主义。
作为贺岁片,《满江红》的确能让人在寒冬里感受到热血。而预售领跑春节档第一、首日票房破3亿、豆瓣开分超8分等情况,证明《满江红》足够红。
只不过,作为一部悬疑片,《满江红》花三个小时最后只为背诵一首词。这样的结局设置究竟是否高明,则是见仁见智了。
01
深墙内的红樱桃
南宋名将岳飞不是文人,却有一首流传千古的豪放词《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这首词可以说是电影《满江红》的词牌,也是题眼,却直到电影最后十分钟才出现。而岳飞本人,也从未出现在电影中。连“岳飞”这个名字都是在后三分之一处以“岳家军”的说法首次出现。
如此看来,岳飞并非本片物理意义上的主角,但却是精神主角,而故事从一开始就隐去了这个角色。
南宋绍兴十六年,岳飞死后第五年,权倾一世的宰相秦桧率兵与金国会谈,会谈前夜,金国使者被刺死在宰相驻地,所携密信不翼而飞。
使者的死亡,牵连着一个更大的秘密。阴险多疑的秦桧恐秘密暴露,命令亲兵营副统领孙均(易烊千玺)与禁军小兵张大(沈腾)找到凶手。其间,秦桧宰相府总管何立、副总管武义淳、舞姬瑶琴等人相继卷入这场阴谋旋涡中。
一个时辰内,天亮之前,宰相府风云缱绻,暗流涌动。
戏内叙事时间与戏外现实同步,决定生死命运的“一个时辰”,正好对应着观影的两个小时。
在一座深宅大院里,“计中计”“连环计”接连上演,几方势力在有限时空里互相角逐。为了使这个两小时的故事尽量饱满,破案主线之外,还有旁支元素的交织,同样精彩。
一如既往地,颜色依然是张艺谋最擅长的电影语言工具。主导全片的两种主要色调:黑与红。
“红与黑”在文艺作品里向来意味着正邪明暗之间的较量,而早在上映前,《满江红》的海报就以大面积的“红”“黑”对比给观众留下视觉印象:片名“满江红”三个字,及主人公脚踩的地面是两处鲜亮的大红,从阴郁的、大面积泼染水墨的黑中涌出。画面中央的沈腾与易烊千玺,和画面正中间面目不明的倒影,孰正孰邪?
此外,全片大部分几乎没有彩色,只弥漫着黎明前夕的深青色调,人物在灰压压的暗巷里穿梭奔走,身上的铠甲泛着单调暗沉的青光,面目紧绷,刀影无情,寒光凛冽。
颜色是最直观的视觉语言,构图与声音亦是。故事几乎都发生在宰相府里层层重重的高墙院巷里,青砖瓦构成的单调空间,逼仄,压抑,暗示着人物生死一线的紧迫,以及高深莫测的阴谋诡计。
而在这压迫感极强的视觉氛围里,却偏偏用了大量欢快、激昂的锣鼓和戏曲唱调,伴随人物穿梭于暗巷,营造了一种既戏谑又紧张的氛围,仿佛真是一出亦真亦假的舞台大戏。
全片第一次出现亮眼的红色,要到这场戏进行一小时后,下人院里小女孩竹篮里的樱桃——红润剔透,鲜艳欲滴,让沉浸在灰暗色调里半个时辰的观众眼前一亮。
这抹晶莹的红色也预示着,真正的“正方”,从这里开始陆续登场。
一颗樱桃,从小女孩手中流转到马夫刘喜,又从张大手转交到舞女瑶琴手中,最后被瑶琴咽下去。这种红,似乎也与词名中代表着忠义的“红”,遥相呼应。
红与黑、忠与邪、明与暗的对决,直到“精忠报国”四个刺字被撕开暴露,红与黑的对决,才真正被掷到了台面上:张大,刘喜,瑶琴等人,都是有着精忠报国之烈志的死士,是岳家军精神上的继承者。
02
小人物,以命抵词
在最终的刀柄——“精忠报国”的岳家军精神露出之前,《满江红》始终与历史保持一段距离,就像故事发生的宰相府,始终与象征封建皇权的京城保持一定距离。
流转在黑夜深墙里的,不是朝权动荡,不是戎马倥偬,而是虚构人物之间隐微关系的张力及拉力。
里面有位高者,也有卑贱者,而用沈腾的台词来说,“大人物全都打着小算盘”,但底层人则承担着国家大义。
底层身份像是他们的保护壳。赌徒、怂兵、车夫、舞姬等身份,配合着贪生怕死、爱慕虚荣、憨厚老实的性格,加上一众实力演员驾轻就熟的喜剧技巧,让戏内外所有人都对他们卸下防备。
直到张大来到下人院,换上一副面孔与同伙对接,到后来与舞女私诉衷情,一众底层人物深藏的隐忍、决心与情义,才一层一层地上了阶梯,令观众猝不及防。
奸臣当道,山河破碎,底层百姓身上能背负多少“精忠”“大业”等宏大概念,多大程度能做到视死如归,取决于他们承受了多少国仇家恨。
对于这些小人物而言,一旦抓住了可以为之付出终身的信仰,就可以飞蛾扑火,变成一个死士。
他们抓住的精神支柱,就是岳飞。张大在狱中对孙钧自陈:“早些年我就是个混混,自从投了岳元帅,变了。”
不过,他们要报国的方式不是替岳飞雪冤,甚至不是索恶人秦桧的命,而是复原岳飞生前留下的遗书,即后来的《满江红》。
于是,这一幕成为全片最精彩的高潮:秦桧竟站在楼台上,对着全体禁军大诵名将岳飞死前留下的《满江红》。城内外全体军士随之复诵,声波浩荡,气势轩昂,一支“精忠报国”的豪放词,以这样的方式延宕、扩散,传承了下来。
步步为营,同道者的尸体铺成通往秦桧身边的路,一来,是为了“拿刀架在秦桧脖子上”,逼他背出忠将岳飞的遗言;二来,是逼他在整个大宋军士面前诵读,以同时达成雪耻、羞辱、教化的作用。
《满江红》绕开了常见的好人卧薪尝胆、前赴后继索恶人命等复仇戏逻辑,而是让“岳飞”从一开始就隐于历史烟尘,以一种精神化的、抽象的形式参与其中。身虽殒,义仍在,且长久、广泛地影响着那个时代的人,语文课本上简单的“精忠报国”四个字,背后是这些超越生死、为道义前赴后继的人们。
故不妨复问:《满江红》的主角,真的是岳飞吗?
真实历史上,岳飞的遗言只有四个字:“天日昭昭!”《满江红》这首词与岳飞的死没有直接关系,但电影用“秦桧背诗”这一爽文式场景将它们缀连起来,让“满江红”精神浮出水面,完成了一次荒诞而不失妙趣的历史重构。
岳飞的确是精神上的主角,但张大、瑶琴、刘喜,这些只身涉险深入宫闱,舍生取义的小人物,才是本片真正想要致敬的“岳飞”们。
只不过,虽有聚焦小人物的意图,但《满江红》的“小”,小得还不够。
易烊千玺的角色更模糊含混,他不像沈腾,在影片一小时处就暴露出了人物的双面性。大部分剧情里,孙钧都只是一个不断在踹人、砍人的莽士,表情冷漠,无甚起伏,捉摸不透。
直到最后五分钟,观众才看清他究竟是“正”是“邪”,却依然摸不清楚其内心的“岳家军”精神源自何处。是源自家庭感情,还是在狱中才被张大说服而“反水”?
从禁军副统领到宰相府总管,孙钧也俨然符合一个步步往上爬的野心公务员形象,为了接见宰相而不惜手刃队友,踩着尸体爬上去,加上此前大面积的铺垫、障眼、隐藏,更稀释了这号人物的魅力与说服力,远不如沈腾的张大生动。
这样的人物,看上去是小人物,其实离普通人仍有较大距离。影片最后带来的感动,其实是属于岳飞的,而并非真正属于平民孤胆。
03
有“满江红”就够了
“小而美”,是张艺谋近两年“春节档”作品的特色。
《满江红》之外,是2022年的贺岁片《狙击手》。这两部作品共享同一对主创——张艺谋与陈宇。
《满江红》里的确能看到不少《狙击手》的影子:戏内外时间统一,概念上的封闭空间,两小时的紧张对决,最后的生死重任,落到唯一一个小人物身上。
不过,《狙击手》里的小人物,是完全不掺杂质与私货的、踏踏实实的无名之卒,不是什么禁军统领,也并不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次偶然的深入险境与生死抉择,让他从此拥有了姓名,成为历史大漠上被风扬起的一寸底片。
这是《狙击手》最吸引人的地方。虽然同样是主旋律电影,但它的根本逻辑是“活下来”,是普通人的恐惧与抉择。
而《满江红》的根本逻辑,是更宏大的“精忠报国”,是家国大义,是一首精神史诗的千古传承。
浑浑噩噩的底层小人物加入岳家军,被民族大义感染与救赎,而后才毅然加入舍生取义的队伍,这是刻在语文课本与宏大史诗里的逻辑。这让《满江红》显得更像一部去硝烟版的、古代版的《长津湖》。
最后的“宰相读诗”一幕,的确具有足够震撼力,“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铿锵落到地面上,让家国大义等宏大概念,有了一个回归民众的去处。
但剥皮见骨,这股震撼和风骨,本质上依然是属于历史中的岳飞,而非剧中角色。
所有悬疑铺垫、人物塑造的目的,都是为了这最后旨意的传达,为了这最后一幕的冲击。张大、孙钧、瑶琴等人,到最后都变成了岳飞精神的输送者,人物成为手段而非目的。角色的棱角与光芒退居次要,变得不那么鲜活,不那么血肉丰足。
漫长的三个小时,进一步稀释了这股震慑。每一个小时都有上线下线的角色,到最后十分钟,观众多半已经忘记了丁三旺是谁,王彪是谁。
这也是为什么,《满江红》的后劲不如《狙击手》强烈,当然这里面还包含三个小时尿意的分心因素。
回到开头提出的两个关键词,一个是“精神”。
相较于战争式的主旋律大片,《满江红》选择的切角足够小,避开了直接的价值输出,从历史里挑出不同代人都熟悉的同一首诗,并非改写它的前因后果,而是重新想象它的流传方式,使得精神表达有了一笔浪漫主义与诗性色彩,有了某种中国传统士人的风骨。
另一个,是本片的“野心”。
张艺谋曾在采访中表示,最初想过要用“一镜到底”来拍全片,营造出兼具《1917》那样连贯流畅的震撼,但同时也要兼顾商业可观性。
兼顾视觉审美和商业类型性一直是他的追求,可惜的是,这些年的尝试都没有一部能达到当年《红高粱》的水准。张艺谋的上一部古装剧《影》,就曾被诟病形式大于内容,每一帧画面都精美,但具体讲了个什么故事,却没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类似弊端在《满江红》里其实仍然存在,比如悬疑设计相对平庸,逻辑缺乏紧凑连贯,前期叙事冗长拖沓。想在一部片里塞进太多东西,喜剧、悬疑、爱情、视觉特技,反而容易变得臃肿又空洞。
我们不知道,如果一镜到底能实现,《满江红》会不会变得更有焦距力度,叙事会不会更集中、凝练。但也许未能遂愿反而是好事,将更多注意力集中到讲完故事,小而美,也许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国师之作。
故而,也许只有那一点精神就足够了,世界上有《满江红》,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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