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宝莲灯》:使世之为后母者有所感悟
《宝莲灯》一剧,虽不及《四郎探母》热闹,但较《武家坡》《御碑亭》为现实,故事完全家庭伦理,由父子母子之爱、夫妇兄弟之义溶成,是剧原意在写“兄弟之爱初不以异母而减低”,使世之为后母者有所感悟,洵劝世之无上佳剧也。
是剧在目前可称极为普遍,第以所演难得首尾兼全,故全剧情节,知者甚鲜,兹当为读者述之:
梅兰芳、周信芳之《二堂舍子》
有举子刘锡先名彦昌者,进京赴考,路过西秦华山庙,乃进香许愿,连求三次而不下笺,起而斥其无灵,继见三圣母神像,美其容,题诗挑之,三圣母回庙,见诗,怒其轻薄,差雷神击之,月下老人以刘与三圣母有姻缘之分,为之撮合,在大仙庄成亲。
事后,刘以功名为重,乃辞圣母入京,临行圣母以一沉香宝带赠之,刘因此而得进宝状元,王丞相强以女桂英许之,婚后官放罗州正印,乃携王氏桂英赴任,路经西秦,假进香以朦王氏,暗访三圣母于华山庙。
先是,三圣母与刘彦昌结合后,身坏六甲,一日其兄杨戬过访,知其事,怒其行,压之于华山之下,又一日,三圣母腹内剧痛,产下一子,托土地婆婆扶养,刘彦昌入庙不见圣母,入夜在内房大哭,事为王氏所闻,反加劝慰,及下山,夜宿芒砀山枯庙,忽有大蟒出显,欲吞刘氏夫妇,圣母知刘有难,使土地送红灯引路,救彦昌、桂英于难,并送幼子与刘,使父子相聚,及大蟒不见,红灯亦不知去向,知为神灵相救,其时天已放光,夫妇乃跪地叩谢,忽闻路旁有孩啼声,视之,得一儿,并有血书,始知为三圣母所出,并知适才红灯即三圣母所赐,夫妇又跪地向圣母谢恩,携儿赴罗州,王氏视之如己出。
越年,王氏亦产一雄,由刘为之取名秋儿,圣母所生之子则曰沉香,所以志其不忘恩于所赠之沉香玉带也。十余年后,刘仍居职罗州,其时沉香秋儿皆已上学,与养老太师秦燦之子秦官保同窗,因官保仗势辱师,沉香秋儿兄弟皆怒其无理,斥之,官保不服,沉香以砚击之,官保碎顶而死。
沉香与秋儿知已闯祸,相偕遁归,刘彦昌闻其子打死秦官保,询其谁为祸首,秋儿泰然自承,沉香不欲连累其弟,亦自认为击死官保者,刘彦昌不能决,问计于王氏,王氏偏疼秋儿,言语之间,不免袒护秋儿,彦昌感念三圣母赠带之情,救命之恩,又不免向王氏暗讥微讽,桂英不得已,乃允其放沉香逃生,而将秋儿送秦府偿命,秦燦痛绝嗣之恨,当堂击毙秋儿,抛尸于荒野,并押刘彦昌、王桂英于狱。
梅兰芳、王琴生之《二堂舍子》
上苍以秋儿弟代兄死,命不该绝,并感王桂英舍亲生子以活前妻之儿,命太白金星救之,及后秋儿得中,秦燦痛殁,刘彦昌官封太师,王桂英一品夫人,沉香得道成神,战败乃舅二郎神杨戬,劈山救母,同上西天焉。
国剧中所演,普通多为《二堂审子》一幕,因此幕为全剧最精彩之一节,但亦有前加“闹学”,后接“打堂”者,此剧统称《宝莲灯》,名实不符,若单名《二堂审子》,又嫌小器,《闹学打堂》《打子放逃》皆觉未妥,北方小科班多演全之,剧目曰《神仙世界》,南方盖叫天亦曾排此戏,定名为《劈山救母》,皆以彩头与武场为主,反不若仅演《二堂审子》为动人,此犹一尾黄河鲤,截头去尾,做一双红烧中段也,故本文所言,即以《二堂审子》为主体。
袁金凯之《劈山救母》
刘彦昌头上三段二黄摇板词句,第一段大都相同,第二三段今伶所唱间有不同,但多数为“骂声无知小沉香,敢在学中把人伤,手拉姣儿出府往,去到秦府把命偿。”“骂声秋儿小畜生,敢在学中打伤人,手拉姣儿出府门,去到秦府把命倾。”是先拉沉香,后拉秋儿,我以为未妥,因此场乃表演刘彦昌袒护沉香者,理宜先拉秋儿去偿命,及沉香不忍爱弟替代,上前自承为击死秦保官者,至此始拉沉香,及兄弟争死,难坏其父,乃请夫人出堂解决之,今先拉沉香,不但失去刘彦昌本意,且将兄弟争死之出发点埋没。
须知刘彦昌先拉秋儿,正为后面王桂英独打沉香之伏笔,沉香不忍爱弟替其偿命,乃上前自承为祸首,秋儿义其兄之情深,而激起其替兄受罪之热情,如此始见有条不紊。此非余之好辩,盖别本固为先拉秋儿者,并有唱词为证:“小奴才在学中你不守本分,平白无故打伤人,我有心不把沉香问,且把秋儿问一声。”
沉香阻父后,老生再唱“骂声大胆小姣生,敢在学中打伤人,手拉沉香出衙门,去到秦府把命倾”,及秋儿阻父,老生又有四句摇板,词曰“他二人把话一样云,倒叫为父判不清,低下头来暗思付,猛然想起二古人”,接白:“儿吓,为父想起一桩故事,你们席地而坐,待为父道来”,唱二黄快三眼(亦有唱原板或慢板者),词曰:“昔日里有一个孤竹君,生下了伯夷叔齐二贤人,都只为年迈难理朝政,因此上命次子即位为君,弟推兄长兄不肯,兄以弟贤弟不敢担承,以弟不作无义人,为兄怎愿肯父命,兄弟双双离宫庭,投奔在首阳山去归隐,你二人倒学了古贤人,为父怎比孤竹君”,两小生插白:“孩儿比不得古贤人”,此数段之词,极为清通,希今之老生采纳之。
程砚秋、王泊生之《二堂舍子》
老生转原板:“我本当带沉香前去偿命,想起了三圣母送过红灯,我本当带秋儿秦府偿命,后堂内还有那王氏夫人,左难右难难坏了我,后堂内快请出儿的娘亲”,今伶演之,必带拉沉香秋儿之做作,此真画蛇添足也。须知“我本当”者,即“我想”之意,乃内心之计划,非外表之举动,今之名伶如马连良、周信芳、谭富英、奚啸伯、杨宝森、李少春辈,竟无一了解此点,不能不使人无惑焉。
程砚秋与贯大元或王少楼唱此,老生唱至“左难右难难坏了我”停住,旦角即接“后堂来了我王桂英”回龙唱上,不但删去老生末句摇板“后堂快请出儿的娘亲”及二小生“有请母亲”之念白,且将旦角帘内导板“听说是二姣儿一声请一”亦省去不唱,听来似颇新颖,此种唱法,外间皆言为王瑶卿发明,不知此乃滇戏中所常有之承上启下唱法,不过为王瑶卿所采用而已。
按情理此处用如此唱法,殊觉未妥,原词是刘彦昌命子请王氏出堂,沉香秋儿奉父命向后堂请母亲出堂,王桂英闻子有请,饰王氏者在唱完“听说是二姣儿一声请”倒板后出场,可称有条不紊,且一方面是展开另外一个情境,“老爷在着急,太太正安详”,另一方面是使观众视线集中旦角,在编制与组织上是十分合理,不容擅改。
老派旦角念完“妾身来了”后,老生即接念“哎呀,夫人吓,不想一场人命来了”,旦“此话从何而起”,老生“咳!谁想这二个奴才,在南学攻书,竟将秦府官保打死”,不像今本有四个“莫不是……”原板之唱,与“想一场人命未了,那里来的两场人命”的白口,觉得十分近理,盖人命关天,岂容延误,在此一刻不容稍待之时,刘彦昌不将事实真相宜告王氏,反令王氏来几个“莫不是……”之猜谜,太不近事实矣。“一场人命未了,那里来的两场人命”,尤属胡言。
梅兰芳、王凤卿之《二堂舍子》
当旦角念完“他也说将秦府官保打死”后,老派老生之接白,是“好一个也将秦府官保打死,夫人,你问得好明白吓”,今之老生多接念“你问得好不明白,下官把你好有一比”,旦“比作何来”,老生“好比一盆浆糊”,旦“此话怎讲”,老生“你糊涂得紧哪”,真下马者也!
刘彦昌王桂英分头审子时,用一个声调,一个尺寸,既省时间,又免重复,此乃仿昆曲之并念法,可取,可取(科班子弟白口多出一师所授,念此最佳)。
老生唱落“多谢夫人开了恩”,四校尉分上下门过场,旦作惊惶介,急问“外面什么喧哗,老生“想是秦府的家丁,前来闹衙”,而目前一般老生皆念“秦府家丁将下官衙门团团围住”,想刘大人未曾出过二堂,又未见衙役通报,怎知外面喧哗为秦府家丁将衙门团团围住,果真衙门团团被围,则沉香之从后花园逃走,岂不发生问题耶?
又旦角念完“……来也在儿,不来也在儿”后,我曾闻沉香有摇板六句,词曰:“多谢母亲放我生,同头再与贤弟论,沉香此去能得生,不忘贤弟舍身恩,拜别父亲出园门,只恐难出罗州城”。今日所演,旦角念完“……不来也在儿”后,即携秋儿下场,然后老生起叫头,唱“父子们”倒板,再起三叫头,接唱大段摇板,说明王氏为其后母,生身之母为三圣母,并以血书为证,实则大可不必。
因前面刘彦昌与王氏谈论中“……他乃是无娘的孩儿”,“你的儿在那厢”,“他的母亲你是知道的,省将起来还是叫无娘的孩儿前去偿命……”,“想当年你我夫妻……要三圣母送的什么红灯,留下这个奴才,才惹了这一场大祸”,与王氏之“有手难打自己儿”之语,沉香岂无所闻,且王氏嘱咐沉香之:“……见了你生身之母,休要忘了为娘舍子一场……”语中,亦已言之详尽,何须再多一大段啰嗦,何况时间上亦不许有长篇闲话,即以剧本编制言之,老生在沉香逃走后,尚有导板,摇板,若此处加唱导板摇板,则后面之导板摇板岂不成架床叠屋乎?
今伶加唱于前,已属不合,而将沉香与家庭诀别之摇板删去,尤为不可,兄弟争死,其亲爱可知,在此生离死别关头,宁有不作一言耶?
至续演“打堂”,已嫌余多,以“打堂”已出家庭伦理剧以外矣。
上述诸词,有取楚剧,有录大梆,有采秦腔,有宗越剧。总之,本文之作,无非使后之唱《宝莲灯》者有所借镜,固绝非炫博耳!
(《半月戏剧》1945年第5卷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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