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叫“卷铺盖”,现在叫“搬纸板箱”
没想到,已经腊月廿三四了,居然还收到好几个饭局邀请。
再想,往年的元旦后春节前,正是请吃吃请、人谢谢人的大好辰光。
今年触霉头碰着流瘟,元旦前后,大家根本不敢动。
现在,又年关太近。不请么,没机会了,而请么,确实只有这几天了。
说起来,这个辰光的饭局比一年当中其他辰光都要轻松。
平常请吃,大大小小总归还有事相托。这个辰光请吃,那就是吃。
再早几年,年关还有公司年饭呢,抽起奖来一个比一个辣手,抽不着也看个闹猛。
老板也不会趁机再布置点啥,更不会训人,而是把一年内所有的笑脸真真假假都堆出来。
其实,和自己一道做了一年生活的人一道吃顿年饭,是上海滩的老规矩了。
小辰光过年,就听家父不止一遍地讲过年饭的故事,尤其是中间那个“卷铺盖”的桥段。
说的是,从前在店铺里学生意的学徒,每年回乡过年前,要吃一顿老板请客的年饭。
这顿饭往往吃得心惊肉跳。
老早店铺老板年饭的菜,一般就是一只暖锅,天冷了嘛。
下面是细粉、黄芽菜等,上面一圈,有鸡块鸭块、白切肉酱牛肉、还有蛋饺、百叶包。考究点,还有熏鱼明虾、肚片猪肝等。
酒过三巡后,老板就要开始给学徒们布菜了。
那就是生死关头。学徒们一个个嚇得头也不敢抬,手也在抖。
老板如果夹个蛋饺给你,那就是个金元宝,表示奖励。
今年干得还不错,吃过这顿饭,好好回家过年,开了年可以再回来,继续做下去。
如果夹个百叶包给你,那就大告而不妙了。
百叶包则酷似卷起来的被头铺盖,老板的意思是,吃过这顿饭,卷起铺盖回乡下去吧,明年用不着出来了。
据说,少有年轻的学徒在吃这个百叶包时不泪流满面的。
这就是回头生意啊。不但当场难过,回到家里还有一顿生活要吃呢。
现在的九零后零零后,恐怕连为啥用百叶包来比喻铺盖卷,而铺盖卷本身又是啥也要弄不清爽了。
从前的人出远门,其他东西都不要紧,顶顶要紧就是先带好自己的被头铺盖。
睡的地方都是临时的,或铺板、或地铺,白天这地方要派别的用场。
所以铺盖夜里才摊开来,日里要卷起来。
铺盖铺盖,顾名思义,下有铺上有盖。
好的铺盖有垫被,有盖被,可能还有席子,能带这样的铺盖出门,家境就要算很不错了。
很多人就一床盖被,半垫半盖度日。
为啥不去住栈房,住旅馆?真是“何不食肉糜”。这绝对是“棉花店死老板,谈(弹)也覅谈。”
直到1990年代中,也就是30多年前,你若路过新客站广场,到处还都是席地而坐的人,每人身边都只有一只铺盖卷。
蛇皮袋,已经是“铺盖2.0版”,千万别小看。
档次再上去点,才是人造革旅行袋。
至于拉杆箱,那算奢侈品。
2008年我回江西,坐长途汽车进山。
一部面包车二十来个人,只有我用拉杆箱。
别人都看牢我,嚇得我一路紧紧抓住不敢放手。
被眼热就是被惦记,并非好事。
当然,老早“卷铺盖”这句话也是双向都可以用的。
你是老板,当然可以说,“你再这样,给我卷铺盖滚蛋”。
你是天选打工人,你也有机会说这句“卷铺盖”。
比如,“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嘛”。苗头不对,也可以先炒掉老板。
还记得1957年和1966年,很多人觉得自己这次在劫难逃。
每天早上起床后,都将铺盖自觉卷好,随时准备跟你去“牛棚”。这也是一种洒脱。
从一本书里看到,某日,蒋公介石批评了他的一个侍卫,那个北方侍卫没屏牢,解释了一句。
这在旧时,叫做“回嘴”,是极严重的过错。
果然,蒋介石有点动气了,用国语说了一句“强辩!”就离开了。
那侍卫立即回到宿舍,把铺盖卷好,坐在铺板上等。等了三天,也没有消息。
同伴说,哪有那么严重,也许,老头子早忘了。
他说,不可能,我亲耳听他说要“枪毙”我的。
怪只怪老头子国语太不标准,浓重的浙东口音,害得那北方侍卫将“强辩”听成了“枪毙”。
这要算“卷铺盖”的一段逸事了吧。
那么多年过去,老上海话“卷铺盖”已经out,没多少人听得懂了。
不过,“卷铺盖”的现象却愈演愈烈。三年大瘟后,“卷铺盖”更像压死打工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厂、独角兽都毫无例外地裁员,一般中小企业就更不谈了。
老板不搛那只百叶包过来,很多人自己也早把铺盖卷好了。
据说现在不叫“卷铺盖”,改叫“搬纸板箱”了。
21世纪新法裁人,效率高到无法想象。
早上9点打卡进大楼,就被叫进写字间,据说有时连话亦不谈,就是给你一纸文书。
回到自己的格子间,电脑邮箱都已经打不开了,一只纸板箱装着私人物品,捧着下楼吧。
11点钟必须离开大楼云云。
手脚慢了,还会惊动保安大哥。
连哭的空都没有。
外面的雪,又下得那么大。
回过头来想,当年老板亲手搛过来的那只百叶包,还是蛮有人情味的呢。
好歹里面还有点肉饼子呢。
裁员也如做爱,直奔主题太乏味。
总还是有点前戏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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