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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

《突击》在西安公演

萧军

萧红与丁玲

萧红在照相馆留影

近日我重看了上映于2014年的电影《黄金时代》,有颇多不满与一些思考,写在这里与大家分享并供大家讨论。

众所周知《黄金时代》这部电影虽然拍摄了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所一众出现的许多中国近现代作家与文学家,提到了胡风、聂绀弩、蒋锡金、罗烽、舒群等等,以及最重要也最闪耀的鲁迅。但是这部电影毕竟还是一部萧红的传记片,本片也是以萧红的“身世浮沉雨打萍”作为线索串联起了那个时代的“山河破碎风飘絮”。可是在我看来这恰恰也是本片最大的问题,即它所描述的这个萧红一半是琼瑶的萧红,另外一半则干脆是丁玲。

首先这后一半的问题,在我看来主创也是意识到了的,所以有一些往里掺沙子,修枝子的行为。比如若是大家看了本片的幕后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就知道主创把本来已经拍摄且符合史实的萧红和塞克、端木蕻良、聂绀弩在1938年3月初于陕西西安八路军西安办事处创作了三幕话剧剧本《突击》,且该剧本在西安公演后三天连演七场,场场爆满,轰动西安的部分在成片中删去了。这是修枝子,掺沙子的部分即主创在成片中将萧红一生中那本就在吃瓜群众舍本逐末的目光下被放大的感情纠葛又填充地满满当当,以至于在本片当中实在塞不下别的什么了。这么一拍后一半的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萧红和丁玲是区分开了,但前一半的问题就加了倍,而这也是许多并不了解萧红的观众在看完本片之后会得出萧红是个自作自受的“恋爱脑”这一结论的原因。

首先本片虽说拍摄了一群作家与文学家,但其实更像是拍摄了一群不事创作的文艺青年。在本片当中无论是上至中华民族魂的鲁迅还是下到时至今日已经没什么人记得的某些五四作家都只表现了他们喝酒、吃饭、跳舞以及谈恋爱的桥段,尤其是片中多次出现的书生意气与挥斥方遒以及对于青年们聚在一起的欢乐的描写(以前期萧红与萧军在东北特别是星星剧社时期为主)与堕胎和生产的表现让我实实在在地想起了编剧李樯那著名的前作《致青春》。我可以说这部影片就是运用了一些布莱希特即间离效果和陌生化的《致青春》,它把作为能够在文学史乃至于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一群文艺工作者变成了万青那首《十万嬉皮》当中所描写的当代废物青年,尤其是萧红。

本片把萧红变成了一个在五个男人之间来回流转的可怜女人,却一再忽略了萧红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在后五四时代渴求进步与知识的女性的那一面。

比如之所以萧红对祖父有那样深重的感情除了影片里展现的橘子和花园那两段天伦之乐之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在1926年当时读完小学的萧红在想继续到哈尔滨就读中学的时候遭到了父亲和继母的反对,而最后萧红之所以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除去她自己绝不妥协的努力与抗争之外最终可能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祖父对她想要求学这一想法的支持与坚持。所以在她孤立无援的幼年时期祖父作为她唯一来自外部的支撑和依靠,特别是在她想要挣脱开她在《生死场》当中所控诉与批判过的那种女性所面临的极其糟糕的处境时她得到且只得到了祖父的帮助,这就是她那样爱且怀念祖父以至于在生命的最后两年她所完成的最费心思也最动真情的作品是《呼兰河传》的原因。

而萧红之所以在父母给她订下一门婚约之后逃婚到北平与她已经结婚的表哥同居最重要的原因也不是所谓“恋爱脑”,而是在1930年当时初中毕业的萧红在想要到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附属女子中学继续就读高中的时候她再一次遭遇了来自父母的反对,当时祖父已经病逝得不到任何来自家庭内部帮助的萧红就转而将希望投向了接受过新式教育且当时正好就在北平读大学的表哥。所以这次逃婚当然也有受到那时所时兴的自由恋爱思想的影响,但我认为起更主要推动作用的还是萧红作为一个想要做些事情的女性的追求。

令我感到惊讶与不解的是在看完《黄金时代》这部影片后我以为是主创并不知道这些所以在成片当中对这些内容没有表现,但在我看完此片的幕后纪录片后我发现其实他们对这些史料不仅知之甚多而且其实他们其实是拍摄了一些有关内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成片中完全没有保留。这就导致萧红的女性身份在影片当中的呈现是残缺的也令人难以共情的,主创们把在那个时代甚至不止在那个时代女性在要追求自我发展时会面临的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在影片中全部模糊化而竭力放大她在感情生活中的不愉快,这就导致了萧红变成了琼瑶的萧红,而失去了她全部的力量与真实的痛苦。

而对于怎样还原一个真实的萧红,怎样显示出她与丁玲者的不同在我看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真实地还原她与萧军的不同。因为萧军与丁玲可以说简直才是完美的绝配尤其是在文艺观与创作观上二者简直可以用知己来形容,所以如果主创们能够把萧红与萧军之间的分歧讲清楚那么自然能还原出那个与政治若即若离的萧红,而不需要把她参与创作一些抗战文艺以及被某些领导同志接见的史实在片中删去,但显然主创们选择了后一种方法。

比如在片中主创们把萧红与萧军之间的不愉快基本归因于萧军在感情上的不忠与生活中的粗暴,而且把萧红离开萧军选择端木蕻良的原因也归于此。这当然可能是事实的一部分,但我认为主创们依旧出于不由自主地要塑造一个琼瑶的萧红的目的将其夸张与放大了。而这部分主创们处理的也不够好,如果他们想将萧红变成一个女人而完全抹去她女作家的身份属性那么关于在萧红最早向《国际协报》求助时白朗那句“他*的,我也是女同胞!”以及在萧军家暴萧红且被朋友们发现后无论徐广平还是梅治都只说“以后自己小心一点”这又是什么性别观,这符合那个时代的知识女性们的价值观吗?

在我看来片中唯一保留的一段关于萧红真实地痛苦的部分就是在萧红和端木散步后在桥上聊天那一段,当然在那场戏要结束的时候又有一个赠送手套的抒情桥段,也许这段可以有另一种解读方式我在之后也会提到。

在那段戏当中端木首先向萧红表示他很喜欢萧红的《生死场》且不同意萧军对于萧红作品的贬低,然后萧红说了下面这段台词:

“他们认为我的小说不行,无非是因为我没有按照他们的写法来写。但我不相信这个,有各式各样的作者就该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这里所说的“他们”指的就是和左联过从甚密乃至实际上直接领导左联的以周扬为代表的延安文艺界,当时在救亡图存的大背景之下萧红那种近乎散文体的文笔以及她那种极其个人化、抒情化的写作风格是不受到承认甚至是受批判的,而她所表达的“有各式各样的作者就该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这一创作观与文学观更是因为不符合从延安文艺座谈会到“高大全”、“红光亮”、“三突出”和“根本任务论”的要求一直被批判与攻击。这一点可以从无论是将萧红就读过的小学与中学都以她的名字重新命名,设立萧红故居这一文物保护单位,以及在本片的幕后纪录片中也提到的萧红最重要的作品《呼兰河传》被“发现”这些事都是八十年代之后才发生的,乃至于萧红文学奖的在二十一世纪才出现中得到佐证。以及就是各位可以从无论是在影片当中还是在史实当中都盛赞过萧红的人除去早逝的鲁迅之外,无论胡风还是聂绀弩或者端木蕻良在1949年之后的遭遇来一探究竟,而上面我所提到的赠送手套那一段萧红在接过端木的手套戴在手上后说了一句“没想到你的手这么小,我戴都正合适,你真布尔乔亚。”可能也是主创们的一处春秋笔法吧。当然萧军与丁玲在1949后也是历经波劫,这恐怕是因为他们和萧红虽然不同,但也没那么不同吧。

所以影片当中如果能把以萧军为代表的革命文学给萧红造成的压抑讲清楚那么自然就能还原一个真实的萧红,比如又是在本片的幕后纪录片里有一段萧军在和朋友喝酒时,在萧红不在场的情况下贬低她的文学,甚至说了“毕竟只是个女作家”这样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戏在成片中又全被删掉了,是主创们在2014年已经开始担心制造“性别对立”了吗?

总之本片当中所展示无论爱情观、创作观、性别观都是混乱的,比如在影片中所展示萧红最开始创作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弃儿》是担心如果不证明自己有才华萧军就会按他“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爱情观将自己丢弃,以及在萧红与萧军初遇时萧军在看到萧红所作的字画与新体诗后说那一刻萧红在他眼中是最美的女人,但那一刻萧军的主观镜头中展现的萧红无论是妆造还是打光都是典型的东亚鬼片中的女鬼形象,也许主创是要讽刺萧军其实从来没有看到萧红的才华,但谁又可知呢。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认为可以再用一段在幕后纪录片中有但在成片当中被删减的戏份来总结这部电影的问题,即在萧红与聂绀弩晚餐谈话中聂劝萧红“要想到自己女作家的地位,要飞高一点”时,萧红回答道“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这段戏的删减对于构造一个立体的、会流血的以及有温度的萧红是一个致命性的打击,因为让萧红蜚声文坛的成名作《生死场》就是讨论女性在农村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所遭受的迫害,在性别批判上萧红是中国文学家中走得最早的也是走得最远的寥寥几位之一,而这部影片完全忽略了这一点,它把萧红已经通过艺术创作高度提炼过的女性的苦难抛到一边,自作聪明地堆砌着一些满带着八卦小报受众审美趣味的伤痛,它把萧红拍成了祥林嫂!

主创们在片中引用了萧红在日本时写给萧军的信中的原文:

“军,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嘛,是在笼子里过的。”

他们引用了萧红的感叹,但他们没有拍出这个困着萧红的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