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告别者
这是二楼闲置的一间客房,窗子朝北,窗外是邻居的前院。朱丽每次来舅舅家,都会住这间。
前几次,朱丽没怎么留意这个房间。她常常是一大早就出门购物,秀水街啊,“上品折扣”啊,后来又增加了动物园的服装批发市场。那儿的东西“潮”,便宜,唬人,回到她的城市穿戴起来,至少六个月内不会过时。要么就是表姐、表弟轮流带她出去吃东西,一吃就到半夜。有一回吃一种名为“变态辣”的火锅,她被辣得痛哭流涕,第二天红肿着眼泡,又跟着舅妈吃“鼎泰丰”的包子去了。客房,噢,客房只是她睡觉和存放购物收获之处,每次离开舅舅家时,客房壁橱里都堆着一些被她遗弃的装衣服的纸袋子。客房穿衣镜上,也有她不小心蹭上的口红。
和朱丽生长的中原小城相比,北京的吸引力不言而喻。北京的舅舅对朱丽也很疼爱,每次她来,舅舅都会给她一些钱说,去吧,买点什么。更多的话,舅舅也没有了。舅舅开着一些砖厂,福建、广东都有他的企业。朱丽想,舅舅家的这栋别墅,就是卖砖挣来的吧?舅舅给钱她就要,虽然她已经挣钱养活自己。在她眼里,舅舅是个趣味狭窄的人,除了砖,他眼里又有什么呀。什么劈开砖呀,手工砖呀,窑变砖呀,渗水砖呀……家里的一些角落冷不丁就会出现几块红的黄的砖的样品,舅舅的电话也都是和订砖、烧砖有关。中国到处都在盖房,舅舅不愁他的砖卖不出去。只是,舅舅的房子太大,舅舅的语汇太少。朱丽常常依照某些电视剧的场景比对现实,心里对舅舅的单调生活不满意,却从不流露这不满意。说到底,她拿了舅舅给的钱去购物,那钱不也是卖砖换来的吗。所以她花得也还谨慎,从不敢同表姐他们比着去“燕莎”、“国贸”或者“新光天地”那种地方。
朱丽留意起客房,是这次来舅舅家之后。这次和往常不同:朱丽是逃婚而来,或者用流行的话说,这次的朱丽是个“落跑新娘”。她在结婚的当天,在婚礼上突然扔下新郎就跑了。因为跑得急,只带了手机和够买一张火车票的零钱。她跑到北京,打算先在舅舅家躲一阵子,然后怎么办,她也不知道。朱丽的母亲把电话打到舅舅家,双方互通消息,那边知道了女儿的下落,这边也知道了事情经过。舅舅安慰朱丽说,若是婆家人来找,有舅舅挡着。朱丽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拎着板砖随时准备拍人的舅舅——舅舅身边最不缺砖。朱丽有点感动,想到每次来北京只顾花舅舅的钱,从来没给舅舅买过东西。又想起,每次离开北京回家,也没给母亲和男朋友买过一样东西。带回去的礼物都是舅妈准备的,她只负责拿上东西就走,客气话都没有讲过一句,最多只道一声:“舅舅舅妈,那我就走了啊。”原来朱丽的语汇也很单调。
这一次,携了这样的事情来投亲,朱丽又沮丧又难为情。舅舅全家商定,事情既已发生,先别急着刨根问底,还是让她一个人先静一静。她这一“静”,将近两个星期了。从前她来北京是早出晚归,这次哪儿都不去,关了手机,也不见人,整天在客房里躺着,只在吃饭时才下楼。开始都是保姆上楼来叫,叫了七八天,朱丽听出保姆音调的懈怠,才觉出自己毕竟只是个寄居在这里的亲戚,又无所事事,近似食客吧。她就不再让保姆叫,改为主动下楼等开饭了。
吃完饭回到房间,朱丽会立刻上床,仿佛人一躺下,就任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了。虽然这么多天了,并没有人闯入客房,将她从床上揪起来。一次,躺下的朱丽将手往肚子上一搭,感到不好,半个月时间足不出户,把小肚子吃出来了。就在不久前,为了穿婚纱,她可是足足减了两个月的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没有当初,她又何必苦着自己去减肥呢,本来她并不肥胖。减了肥,又没真正派上用场,这又何必?这些“何必”来“何必”去的连环扣似的思绪无力且无味,一遍遍洇过朱丽的脑子,像冲过多少遍的茶。朱丽常在这时闭眼假寐,有时真的睡着了;有时,邻居一些喧闹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异常清晰,如响在耳边,让她意识到,敢情声音是向上走的。二楼的这间客房,似乎格外便于收集声音。从前她怎么没有发现?
她翻个身,窗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是主人出来送客,一些男人、女人的寒暄,还有主人对孩子的提醒:“小宝,和叔叔、阿姨说再见。小宝,和叔叔、阿姨说拜拜!”之后是短促的安静,大人们都在等候这位“小宝”的“再见”或者“拜拜”。可是,名叫小宝的孩子似乎不乐意合作,朱丽迟迟没有听见由孩子口中发出的告别之声。接着就是客人们的打圆场了:“小宝还认生呢是吧?小宝心里已经跟我们说再见了是吧……”
客人终于离去,院子里又响起哪个大人的声音,是埋怨小宝的:“唉,这孩子!唉,这孩子!”仍旧没有小宝的回应。这个叫小宝的孩子,就像拗住了一股劲,引得躺在床上的朱丽竟忍不住翻身起来,走到窗前向邻居家的院子张望。反正,躺着也是躺着。
在邻家的门廊下,站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应该就是那位死不开口的小宝了。刚才朱丽曾经把他想象成电视“达人秀”里那个著名的四岁男孩,那孩子也叫小宝,在舞台上古怪精灵地模仿着迈克尔·杰克逊迷人的太空步。但门廊下的小宝完全不同于电视屏幕上的那个小宝,这个小宝长相普通,大脑门,肉眼泡,身穿天蓝色儿童版“耐克”T恤和短裤,脚上是一双白色人字拖鞋。刚才催促他对客人说再见的大人们不在廊下了,想必回了房间。他身后只有个大脸盘的胖姑娘,显然是保姆。保姆唤小宝进屋,小宝却要保姆陪他去抓蜗牛,“蜗牛!蜗牛!”他边说边拽着保姆的衣服往水边走。朱丽看见,在院子西侧起伏的草坪上,有一条蜿蜒成S状的人工水系,不远处还有一只带绿白条纹遮阳棚的双人锻铁摇椅。她目送着小宝和保姆终于在水边蹲下,才离开窗口复又回到床上。
一连许多天,邻居的院子总是很热闹。或者也可以说,邻居的院子从来就很热闹,只是朱丽没有留意罢了。一忽儿客人来了,一忽儿客人走了,那句她已经熟悉了的大人的提醒句源源不断飘进窗口落入房间:“小宝,和叔叔、阿姨说再见!小宝,和叔叔、阿姨说拜拜!”或者“小宝,和爷爷、奶奶说再见!小宝,和爷爷、奶奶说拜拜!”然后照例是短暂的安静,家人和客人等待小宝发言,如同等待一个大人物的肯定或祝福。照例是令人尴尬的沉默,直到客人离去。朱丽在这时走到窗口,正好能听见大人对小宝不疼不痒的埋怨:“唉,这孩子!唉,这孩子!”她看见的小宝,要么听而不闻地摆弄一辆停在门口的板凳大小的远红外遥控越野吉普车,要么跑向草坪,爬上那只锻铁摇椅扭动身子摇着自己……
朱丽在窗和床之间徘徊,一边觉得这小宝不懂礼貌,一边感叹做个孩子也挺不容易,非得随着父母对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大人说“再见”不可。很可能,他从来就不想跟他们再见面呢。他既不认识他们,又不了解他们。和说“再见”相比,看上去他更喜欢说“蜗牛”。也可能,他一直就没弄明白“再见”是什么意思,就好比朱丽她自己——朱丽从小宝想到自己,和自己那场没结成的婚。新郎是她公司的同事,对她很好,特别会煲各种菜粥、肉粥。有时她在公司加班,他就拎个煲粥的砂罐给她送粥。公司里的人都看好他们,那天婚礼去了很多人。可是她却跑了,连个“再见”也没对大家说,连个招呼也没给她的新郎打。她不辞而别,对了,她也只有“不辞”才能“而别”。当她一路跑来北京,一头扎进这间客房时,眼前闪过的不是婚礼,也不是新郎,而是她母亲那张浮肿的、经常是“乌眼青”的脸。
母亲和父亲的争吵由来已久,争吵总以父亲对母亲的殴打结束。朱丽在两个大人拳脚的夹缝里长大,直到父母终于离婚。离家的父亲有时会来看朱丽,他们也有告别,但朱丽从来不对父亲说“再见”,她不想再看见他。或者她心里对他说过“再见”,中国人的“再见”在不同时刻会有两种完全对立的含意。朱丽在心中对父亲喊出的“再见”就是另一种含意:“再见了您呐!”意思是,我可不想再看见您了!
在婚礼上,朱丽注意到喜盈盈的母亲,她突然看见特地为这婚礼打扮一新的母亲下眼眶似有淤血。她紧盯住母亲,在心里说服自己那不过是错觉,是岁月累积起来的错觉,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跑了,就像逃离一场她以为会到来的如母亲般的命运。现在,邻家的小宝也使她对孩子有了一些假设:如果她未来的孩子像小宝这样别别扭扭,拒绝同大人合作,她可怎么办是好?
每次想到这里,朱丽就赶紧打断思路,好像若不打断,她已知的各种谴责便立刻潮水般向她涌来。她对付不了这些,如同她不能担当一场婚礼。
初夏过去,暑天袭来。
入伏后的一个下午,朱丽迷迷糊糊之中,窗外的声音再一次飘进房间。是邻居又在送客了,她又听见了早已熟悉的大人的提示:“小宝,和叔叔、阿姨说再见!小宝,和露露说再见!小宝,和叔叔、阿姨说拜拜!小宝,和露露说拜拜!”
朱丽继续迷糊,兼听那必然到来的短促的安静。她果然“听”见了那短促的安静,之后是主人、客人寒暄着告别,杂以孩子们稚嫩的嘁嘁喳喳——这是她以前未曾听过的,孩子们的嘁喳。接着她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童音,那童音分明是小宝的,小宝说出的不是别的,正是大人们长久以来苦口婆心敦促他说出的告别语:“再见!”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声“再见”,这是个宝贵的时刻,犹如盲人睁眼,哑人发声。
“再见!”小宝说。
“再见!”另一个童音呼应着小宝。
“再见!”小宝又喊。
“再见!”另一个也喊。
朱丽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赶往窗口,像是怕错过什么,又以为是听错了什么。她看见门廊下站着小宝和家中大人,另外一对男女,正领着一个身穿柠檬黄棉布印花连衣裙的小女孩下了台阶往院子门口走。这位小女孩,想必就是露露了。
这前所未有的、此起彼伏的“再见”之声原来是两个孩子之间的道别,与他人的引导无关。
“再见!”小宝冲着露露的背影喊,声音比刚才要高。
“再见!”露露扭过头回答着小宝,声音也比刚才要高。
“再见!”小宝放大了声音,有点扯着嗓子。
“再见!”露露站住不走了,也有点扯着嗓子。
“再——见!”小宝拖着长声跺起脚来,仿佛对“再见”这个词不依不饶。
“再——见!”露露也拖起长声,还有点要迈步跑向小宝的意思。
“再见再见再见!”小宝口中响起“连珠炮”。
“再见再见再见!”露露不示弱地紧跟着。
两人无休无止地“再见”起来,好似耍贫嘴,逗乐子,“人来疯”。
两边的大人不得不开始劝阻各自的孩子,主人说:“好了好了叔叔阿姨还有事呢。”客人说:“好了好了过几天我们还来看小宝呢!”
小宝却不听劝,再次大喊起“再见”。他拧着眉头,嘴角一撇一撇的,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露露也大喊起“再见”,人已被她的父母领出院门。
小宝更激烈地跺着脚,弯下腰,拼尽全力高喊着“再见,再见,再见,再见……”他顽强地、势不可挡地向那个身穿印花连衣裙的露露表达着再见的意愿。到后来,他憋红了小脸,捯着气,汗流浃背的,以至于那“再见”声变得哆哆嗦嗦,听上去就像是“再哎哎哎哎见!再哎哎哎哎见!”
这实在不像耍贫嘴,逗乐子,“人来疯”。
露露全家开车走远,小宝的父母也回了房间,小宝仍然站在廊下,对着空气高喊着“再哎哎哎哎见!再哎哎哎哎见!”
“再哎哎哎哎见!”
“再哎哎哎哎见!”
那像是欢欣和绝望情绪的一种混合,激烈而壮观。像冰河在春日太阳的照耀下突然融化,“嘎啦啦”地迸裂着自己,撕开着自己。叫人觉着,生活其实是从“再见”开始的,当小宝和露露那么急赤白脸地用“再见”告别时,生活才真正走进了他们的生命。
胖姑娘保姆茫然无措地看着膝下的这个孩子,对他的呼喊插不上嘴,只学着主人的口吻叹着:“唉,这孩子!唉,这孩子!”
朱丽退后一步,让窗帘挡住自己,犹如挡住了某种冲动。
她站在房间的穿衣镜前看自己,镜子里有一张皮肤平滑的苍白的脸。脸上那副缺少血色的嘴唇含混地嚅动了几下,仿佛在练习一个忘却已久的老词。她发现,自己对“再见”这个词从来都是漠然的,不管对一座房子,还是对一个亲人。一种对自己的陌生的疑惧就在这时陡然从心中升腾起来,她环顾这房间,伴着窗外那声声不断的“再哎哎哎哎见”,她就琢磨,现在最该做的,是不是应该把关掉了那么多天的手机打开呢?继而想到,她应该先找舅舅借一个手机充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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