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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座钟”马大爷 ——纪念马崇仁先生诞辰百年

戏台“座钟”马大爷 ——纪念马崇仁先生诞辰百年

上世纪70年代末,百废待兴,传统文化开始复苏。暌违舞台十多年的传统戏,陆续在电台、电视、剧场中恢复、播出。在马连良大师的多出剧目中,总会听到一个熟悉而特别的声音,浑厚、高亢、音色“嗡嗡”,演绎着老生、花脸等不同人物。在裘盛戎先生的《姚期》中,我能精准地分辨出马武的饰演者也是同一个声音。我很好奇,这是谁呢?

先生领我入马派家门

1981年,北京京剧院一团以马长礼、杨淑蕊、周和桐为主要阵容到沈阳演出,这是时隔多年后北京京剧院首次以传统戏为主的演出团队。《赵氏孤儿》《龙凤呈祥》《四进士》《十老安刘》《胭脂宝褶》等马派戏都是沈阳几十年鲜见的剧目。十几天的演出,几乎场场爆满,盛况空前。鼓师是鼎鼎大名的谭世秀先生,琴师是山东借调来的杨柳青先生,马长礼先生充分展示了他的马派戏,也演出了杨派的《失空斩》《伍子胥》等。此次演出团的舞台监督,也就是传统戏班中的“座钟”,是马崇仁先生。

大量的剧目轮换,周六日每天演两场,时间尤为紧凑,舞台监督责任很大,事无巨细,排练、演出都需细致协调。更难的是马崇仁先生在舞台上还有许多角色,怹要上台演《失空斩》的马谡、《龙凤呈祥》的张飞、《四进士》的毛朋、《伍子胥》的专诸等。顾完了台上,还要忙活台下,检场、拉幕、扮戏、检查后台各部门……可谓多专多能。

在沈阳那些年,尹月樵老师一直带我在身边学戏,知道北京京剧院来沈阳演出,她非常高兴。马夫人(陈慧琏女士)特意写信给她,告知崇仁先生随北京团来沈阳。尹老师一生也不大会做饭,但是师哥来了一定要请到家中尽地主之谊。

尹月樵老师生于1921年,马崇仁先生生于1923年,但尹老师坚持叫崇仁先生“师哥”,这也是戏班传统,以示尊重。她提前一天买好了牛肉,自己不会做,请诸世芬先生(富连成世字辈小生名家)的老伴儿帮忙炖了一锅牛肉,又买了一些菜,让我去接崇仁先生到家来。

当时的交通很不方便,我请示沈阳京剧院借辆小车,没有,但是破格出了一辆大客车,去沈阳大戏院接崇仁先生。大家多年未见,聊得很开心。用罢饭,大客车也回去了,我送先生去坐公交车返回剧场。

沈阳京剧院对北京京剧院一团来沈演出很重视,要把《赵氏孤儿》这出戏学下来,让当时二团的主演王斌和我学程婴。请马崇仁先生每天上午来给演员说戏。大多数人对这出戏没见过也不熟悉,崇仁先生是每个角色逐一说到,大约一周的时间把这出戏给立起来了。

《赵氏孤儿》在沈阳演了四场,我一场不落,拿着录音机、笔记本,边录、边看、边记动作。不光是程婴,其他角色的调度、脸谱、动作也能记尽记。崇仁先生对我学习的态度和成果给予了肯定和支持,怹也是把我领入马派家门的人。

戏来戏往 扶持后辈

上世纪80年代的沈阳,有很多外地剧团来巡演,北京京剧院的戏对我影响最大,但分隔两地,总是很难有学习的机会。记得有一次,全国政协的视察小组到沈阳,崇仁先生和人艺的梅阡是小组成员。几天后,我在单位接到崇仁先生的电话,说视察活动结束了,第二天想去鞍山看一下他的兄弟,在沈阳再多住一天。我陪马老师进房间刚安顿好,马老师忽然跟我说:“来,背背《四进士》。”当时《四进士》我没学过,只是看过马长礼老师演过一场。后来听过录音,背过一些词儿,但不熟。马老师以宋士杰头场开始,怹一句我一句地领我念了起来……

“自幼生来肝胆性,遇事惯打抱不平,老汉宋士杰……”

“据告状人孀妇杨素贞,年二十八岁,系河南汝宁府上蔡县……”

“小人宋士杰,在西门以外开了一座店房……庵堂寺院……”

我心里慌张、忐忑,随着马老师念着,一方面是词不熟着急,另一方面是由衷地感动,这么点儿时间还想着给我留点儿什么。怹希望沈阳能有这么一个马派的苗子,多学点儿、多会点儿。第二天,马老师去了鞍山看他的兄弟,怹说带的是酸梅晶。

1991年,沈阳京剧院要为我举办专场演出,我跟师父张学津先生说了这个安排后,师父马上让我上北京,为我加工《赵氏孤儿》《群英会·借东风》。在师父家经过了细致的“下挂”之后,师父郑重地跟我说:“你的专场演出,必须请马崇仁先生到沈阳排戏,才能保证演出的质量。”在演出的前几天,马崇仁先生真就来到沈阳指导排练。

《赵氏孤儿》这出戏,沈阳京剧院基本没正式演出过。马老师为每一个角色说戏,让沈阳京剧院的演员了解、认识、学习了马派的演法和风格。《群英会·借东风》是沈阳京剧院经常上演的剧目,我之前也演过诸葛亮,但鲁肃是第一次唱,马老师按照马派的风格,给这出戏的演员把关指导。

1991年12月22日,我在沈阳中华剧场首次演出了《赵氏孤儿》,张学津、马崇仁、尹月樵先生亲临现场。两天的演出顺利完成,沈阳的观众都看到了马派艺术的风采。沈阳电视台采访了张学津和马崇仁先生,马老师高兴地说:“朱强同志学马派艺术啊……我在1981年到沈阳来演出,就给他排戏了。”

毕生心血执导“音配像”

1994年,我从沈阳调到北京京剧院,开阔了视野,学习的机会到处都是。当时“音配像”如火如荼,正是最多、最繁忙的时候,我只要有时间就会跑到录像的现场,看师父录马派戏。迟金声先生和马崇仁先生总是最早来到剧场,和个别演员交流,和舞台队道具、服装、盔箱对东西,解决录制中的各种问题。快开始录制时,张君秋先生也来到现场,询问具体的准备工作,强调主演要注意的细节,三位老人在拍摄现场,大家都紧张、严肃,不敢有疏漏,但也都放心,有先生们把关,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京剧“音配像”460余出,马崇仁、迟金声先生是绝大部分剧目的导演。二老配合默契,艺术观念一致,合作了几近一生,用上了他们一辈子的艺术储备,使得京剧艺术筋脉重新连接。

“音配像”录制时,很多戏大多数人没见过,演员、舞美人员都要逐一向他们请教。有的花脸演员不会勾脸,马老师给勾半张脸,另一部分由演员自己补齐。有时道具、服装不对,马老师不将就、不凑合,常说:“拿走,换去!”马老师视力差,但盯屏幕、看台上演戏却十分敏感,有问题马上发现:“停!重来。”马老师当时的较真,随着时间推移,显得更加宝贵。

腹笥宽绰 盼传后人

马老师晚年搬到了京剧院的宿舍楼,有时也到院里转转。怹眼睛不好,拄着棍儿,80多岁了,耳朵还挺灵,听见楼里排戏还很关心,时不时进来瞅瞅。有一次,我在四楼排《打严嵩》,怹溜达到排练厅门口儿,我忙迎出来,请怹看看排戏,怹看了一会儿,说了几个要注意的地方。每一次到家里,怹头一句都是:“排什么戏呢?”一说到戏,马上精神倍增,如数家珍。有一次我说正备《乌龙院》,怹马上说,我给你想想,随口就说出唱、念、扮相、往事、轶事。虽然退休多年,怹的心始终没离开舞台,怹盼着有人学、有人演,也想着别把马派戏弄丢了,别把东西“带走”。

由马崇仁先生口述、马龙先生撰写的自传体回忆录《听歌想影话梨园》出版后,老人家给我打电话,让我有空去家里一趟。

我接过书来说:“您给我签个名吧?”

老人说:“我瞧不见。”

我说:“没关系,您随便儿签。”

老人呵呵地乐了,说道:“拿笔来。”

摸索着书的扉页,签了“马崇仁”三个字。

当时怹90多岁,视力非常差,签名的字都有些叠上了。这本书我常翻常看,书中的人和事都很亲切。

过去戏班有负责演出的专业管理人员,称为“总管事”“戏提调”,相当于执行班主,现在叫“舞台监督”,负责安排戏班的业务活动。派戏、派人头儿、说戏、攒戏都归他管,是京剧一行重要的专业负责人。

“总管事”需要有丰富的阅历,懂的多、会的多,生旦净丑、服化道、文武场都要通透,说出来的专业规矩、门道必须服众,没有几十年的舞台经历和留心学习,是不能担当此重任的。马崇仁先生就是这样的“总管事”。怹经历丰富,唱老生、武生、武老生、花脸、小生,演的多、会的多、见的更多。怹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接马四立先生,与迟金声先生一起担任舞台监督。与话剧的舞台监督不太一样,京剧的大总管既是舞台监督又是导演。

正因为有如此丰富的舞台实践,怹才能成为京剧界腹笥宽绰、令人信服的权威。尤其是恢复传统戏后,怹的能量爆发,为北京京剧院各个流派的继承、挖掘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是人见人敬的艺术家,也是人见人怕的马大爷——因为怹有标准,有尺寸。“没人告诉你哪儿不对了”是京剧面临的最大危机。

生活中的马老师慈祥和蔼、笑容可掬,后台的马老师一丝不苟、不容置疑。怹在后台,所有的人都踏实,甚至有些依赖,随时答疑解惑,“不会问马大爷”。他们那辈人经历了全面的舞台历练,掌握了京剧艺术的基本规律,在他们身上,可以感受到京剧艺术鲜明的、独特的韵味,耐看、好看,对舞台上的玩意儿有标准,有尺寸,这些正是当下的京剧人缺乏的。

“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今年是马崇仁先生诞辰100周年,想念怹,怀念老人家那“呵呵”的笑声。

哦,对了,马老师爱喝的白酒是尖庄大曲。

(原标题:戏台“座钟”马大爷 ——纪念马崇仁先生诞辰百年)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朱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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