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文选作】闲情重嗅《第一炉香》
◆金蔚
车站改札口,那窄窄的通道只能容一人通过。前面,走着的一对情侣,穿着厚实的外套,戴着同款不同色的冬季毛线帽子,硬是热切地手牵着手,走,慢腾腾地走。我心里着急,想着快点回家,忙完事情好去追剧。昨天,听朋友说香港知名电影导演许鞍华把张爱玲的《第一炉香》搬上了荧幕。
电影确实好看,坂本龙一的钢琴曲配乐也是我喜欢的,他的名曲《孤寂(Solitud)》也曾陪着我度过无数的失眠之夜。看完电影,顺理成章把读过的张爱玲的原著小说找出来,又重温了一遍。
故事主线就是战前香港的女高中生葛薇龙,为完成学业从上海去了香港,却被富太太姑妈——梁太太设下的陷阱诱惑,葛薇龙跟纨绔子弟乔琪乔结了婚。婚后,她不是忙着替梁太太弄人,就是替乔琪乔弄钱。这是一个年轻姑娘堕落沉沦的故事。
这次小说重读,让我注意到一种植物,是在开篇不久不经意的提起,跟日语也是一样的发音TABAGGO,是烟草的意思。原文写着:“地上搁着一只二尺米高的金泰蓝方尊,插的花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而文中结尾也巧妙地写道:“乔琪乔嘴角的橙色烟火一般开出了一朵随即熄灭了。以假作真亦假的故事就在霉绿斑斓的铜香炉里飞灰湮灭去了。”
我一向喜欢张爱玲特有的引人入胜的细节和畅快的美感,而主题永远是一种荒凉,故事中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充塞着幻觉与烟幕。萧瑟谬妄,张爱玲说过“这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的感觉总像个新发现,并且停留在这个阶段。
《第一炉香》通篇就是在这萧瑟谬妄的氛围里面,张爱玲还担心文笔阴恻恻会让读者不以为然,她直接提笔写到《聊斋志异》,原文是:“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归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成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
写游园会亦是,原文写道:“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初到梁府时的伦巴舞曲,也写成“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即使写笑容,也是这样:“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写女佣人的辫子也是杀气腾腾,写睇睇离去更放开了诡异的限度:“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塑的面具。”
人在这幻境一样的世界里的脚步趔趄,而风景却是与之相矛盾,活力旺盛,文中不时出现的景物描写也居然意外中包含有“牛气”这类俏皮的字眼。催朽拉枯是杜鹃花,草地的新绿是牛气的,麻雀是懵懂的。就连梁太太戴着的绿蜘蛛宝石也富有生气,爬着灵动,具有生命力,原文这样写到:“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
小说里描写的另一位女主梁太太,对她说话的描写,不光是她话从牙缝里蹦跶出来,还有三个“我就是”,原文写到:“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
可怜明里犀利暗里朽败的旧时代锋芒,轻易就击败了每一个女子的一切抗争与反叛。读到最后,也是看不到女主葛薇龙一丝一毫的未来。想起加缪也写过关于绝望的句子:“一圈深似一圈的生活亦即罪恶,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阴暗,这儿我们正处于最后一圈。”
《沉香屑 第一炉香》是作家张爱玲1943年发表于《紫罗兰》杂志上的一部中篇小说,时光荏苒,一去不复返,距今已过了79个春秋。
我一口气重读完原著的时候,已经喝完了一杯美式咖啡,抬头看到店员还在认真对应着络绎不绝排队前来点单的顾客,穿着绿色围裙的年轻姑娘因为辛劳,她那带着口罩的白皙的脸上渗着透明的汗水。合上了书本,才发觉整个下午在我重读小说的时候,闻到的一直就是这一股特别好闻的咖啡的甘醇清香。
(日本华文作家协会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