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第一男神黄子华:我抽身而去,台上留空椅
作者 | 钟绿
香港有你,亦算是幻海奇情。
一
周星驰雄踞22年的香港喜剧票房榜首,今年被打破,打破之人名叫黄子华。
黄子华主演的《毒舌律师》,成为香港首部票房过亿影片,相当每七个香港人中,就有一人看过《毒舌律师》。
一切如过山车般戏剧又突兀,黄子华对着镜头笑问:为什么啊?港人溺爱留下弹幕:因为是你。
他是粤语区无人不知的“子华神”,DVD时代,音像店老板会在橱窗放他节目吸引驻足。
2014年高登论坛评比香港男神,张国荣第三,黄子华第一。连吴君如都直言:我好钟意黄子华。
人们爱他,是因他的特殊表演。他的主场不在影视,而在脱口秀舞台,他用粤语命名为栋笃笑。
他是中国引进脱口秀第一人,周立波因栋笃笑开创海派清口,李诞称黄子华是启蒙老师。徐志胜脱口秀说校园暴力,网友评论他消解痛苦的方式好似黄子华。
舞台,椅子,灯光,时代与他,他嬉笑怒骂香港28年。
他调侃李嘉诚,说首富建设社会是因为建设的都归自己。他怒批艳照门,称港娱大倒退,港人在理直气壮侵犯隐私。
人们问他为何总爱谈社会话题,他用黄霑《不文集》作答:为真小人争取社会地位,不让伪君子们霸占世界。
他最感兴趣的是苍生,喜欢在茶餐厅留意路人对白。28年,他说了15个系列的栋笃笑,笑骂之中,尽是饮食男女。
香港悲欢以特殊方式凝在笑中,有股市崩盘的惶恐,有楼市火热的癫狂,有金融海啸拍击下的众生,有大佛前祈祷的迷茫。
他成了香港的唇舌,港人的知音,周润发说:黄子华的栋笃笑能让几代香港人共鸣。
2003年非典和经济危机相继而至,他的栋笃笑依旧满场。
观众戴着口罩,听他讲失业,讲大势,讲未来,发出沉闷笑声。
在内地,他广为流传的形象,源自创下TVB最高收视率的《男亲女爱》。
他演打工仔余乐天,“今天发薪水,这个月又没有了人生意义”,就此被定格在表情包中。
嬉笑久了,已少人记得,他其实是《锵锵三人行》里所评价的,一个伪装成喜剧演员的知识分子。
黄子华不在乎身上的标签。他说,他做栋笃笑,就是拿身边无奈的事同大家大笑一场。笑完后能解决问题自然最好,若不能,拿来笑笑也无妨。
世事起伏如山海,但小人物总能一笑风云过。
港人爱小人物,林夕为他写了首《子华说》,古巨基演唱。歌中唱道:神救赎人世,靠笑穴。
二
1990年香港,梅艳芳在红馆连唱30场,周润发刚拍《纵横四海》,四大天王粉墨登场,港九入夜霓虹满城。
然而,那年30岁的黄子华,在黄金潮水中,抓不住一根浮木,灰心退圈。
六年前大学毕业时,他的愿望是做演员,期待活遍不同人生。
后来,他确实活遍许多人生:资料搜集员、助理编导、节目主持、电台DJ,除了演员。
他入行时,周星驰刚从无线艺员训练班毕业,可黄子华报名时,艺员班停办。
他进无线后,主要工作是帮上司复印文件,帮剧组买盒饭。
复印机嗡鸣吐出纸张,黄子华将脸贴在机器上,纸上现出脸影,恍如苦涩笑容。
周星驰跑十年龙套成喜剧之王,但黄子华没这个剧本。他四处撞壁,最后决定办场告别演出,转行去卖楼。
他走遍港九新界,最后自费租下香港文化中心内一间仅容300人的小剧场,举办脱口秀,讲述他的《娱乐圈血肉史》。
许冠文称,这是自杀行为,一个人要在台上讲两小时,香港此前无人做过。
这是黄子华第一场栋笃笑,也是中国第一场脱口秀。
小舞台上,黄子华说,有次他躺地上演尸体突然下雨,导演没喊cut不敢动弹,结果被武指骂:“怎么这么猪啊!”
那次他赚了10块钱,一直留着,准备将来买六合彩。众人大笑。
种种残酷往事,通通笑话收尾,台下三分之一是老友,三分之二不知何方神圣,笑够离场。
香港作家黄碧云说,看黄子华的栋笃笑,如看斗兽。笑声之下,有惊心动魄的残酷,难得众人都笑得出。
《娱乐圈血肉史》,两月内加开三场,场地换到湾仔篮球馆,座位数是第一场八倍。
这一次题目是《色、情、家庭》,讲他自己的破碎家庭和失恋经历。好友林祖辉说,台下笑得高兴,他却越听越悲伤。
黄子华说,母亲办婚礼那天,年幼的他到处问大人:“为什么你们都去,剩我一个人啊?”后来他知道:哦原来不是跟我爸结婚。
继父家暴,他说打架是父母唯一健身活动,还笑言,他用小小身躯挡在厕所门前保护母亲时,比赛就从单打变双打。
内地有伤痕文学,黄子华不敢阅读,因要把伤口撕裂给人看。可他讲栋笃笑时却无自觉,和自己无关的,对自己不残酷的笑话,他不懂为何要讲。
他将舞台比作擂台,须耍尽十八般武艺,每次走下这擂台,他都要呆坐、游泳、理发,以冲去浓烈情绪。
他的残酷笑话,从小剧场一路讲到能容纳一万二千人的红磡。
那是他无数次幻想要来的地方,到了以后却觉荒唐,当年,他是想来这里领电影奖。
因为栋笃笑深入人心,他只能接到单一喜剧角色。可人们不知道,他最想演的其实是哈姆雷特,一个纯粹的悲剧人物。
出名前,他自导自演过独角戏《戏子》,一身灰衣黑裤,台词一板一眼:在这个舞台上,没有人可以做自己。
2012年,他做了一场有关科学家图灵的演讲,试图展示另外的自己。
作家陆离形容,那一天,黄子华不再想怎么哄观众开心,只讲自己所理解的图灵,“他几乎回到了奥林匹斯山,是一个神。”
可观众依旧当脱口秀听。
他想讲量子物理的笑话,因不知如何通俗作罢。他说自己专业是哲学,台下哄笑满场。他自嘲:我终于知道什么是耻笑。
他孤单站在台上,恍如许多年前,他首场栋笃笑的收尾表演:一个人抬起肩膀跳双人舞,然后谢幕。
三
黄子华真学过哲学。
加拿大留学时,他待在租来的地下室七天不出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读出了尼采式的超脱。
后来,他从工商管理系转到哲学系,看了许多存在主义著作。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存在本身就是荒谬,黄碧云所说的残酷,在黄子华看来也是荒谬。
荒谬是他最后态度,“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觉得这个世界是荒谬的,我就不会再做(栋笃笑)了。”
他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
新世纪,香港大潮起伏,人人顶着压力,彼此剑拔弩张。2003年的栋笃笑,黄子华借罗文歌词问出:
港人是否没了以往“心中宇宙无限阔”的包容胸襟?
到后来,嬉笑怒骂的黄子华也被拽入社会情绪漩涡。有人发起罢看栋笃笑,呼吁将他封杀。
2016年访谈节目《萧遥游》里,向来幽默的黄子华语带失落:笑不出来,不知怎样让人笑。
他特别珍惜栋笃笑的简单。一个人想,想好了就表演,有一些灯光,不用太亮,不需音乐,如果场地小,连麦克风都不必。
当这种简单的快乐消失,他在访谈中宣布,可能不会再演栋笃笑了。
不过他说,还会最后说一回香港故事,向大家再表演一次。
两年后,人们等来了这场表演。
2018年夏天,黄子华在红馆连开26场《金盆啷口》栋笃笑,自此封麦。
无数人凌晨排队买票,场场售罄。
抢到票的观众在自家店门上写道:休息一天,子华神召唤。
影星佘诗曼每天收到几十条求票短信,但她手中也仅有自己的一张。
亲历过香港烈阳、长风、冰雨的黄子华,站在红磡中央,温柔念叨起以往,每一句都有黄金潮水的波光。
那年,香港电影尚如丛林,有商贾精明的王晶,也有根本不在乎回本的王家卫,让梁朝伟梳头梳半天,电影就结束。
那年,狮子山下同舟共济,赈灾晚会群星熠熠,人人自重且互让,最大分歧不过是张国荣谭咏麟谁是乐坛一哥,争吵最凶时,路人尚能在旁喊出“关正杰好啵”。
他用栋笃笑丈量了这28年,却越来越怀念从前。曾经守规矩、不做不雅事的港人,如今为争一场电影好看与否就去网上咒骂,人与人不再有喘息空间。
第一段演出结束,《狮子山下》响起。音乐走调,无厘头中藏着苍凉。
演出一半,黄子华凭空做了抽烟的手势,现场放了一段香港当年的旅游宣传片。
镜头扫过维多利亚,扫过繁华街头,扫过灯红酒绿的珍宝舫,片尾打出大字:曾经的四小龙之首,睥睨亚洲,过去几多风流……
全场灯光熄灭,台下心潮澎湃。黄子华一人坐在黑暗中,不知在看往昔香港,还是在看今日众生。
谢幕前,他清唱了一首自己填词的《幻海奇情》,将半生娓娓道来:
“劳碌半生忙打拼,想在太平盛世,做个小明星……能够与各位共度欢乐一宵,都算是幻海奇情。”
唱完最后一句,他狠狠甩开麦克风,抿嘴,挥手,走下舞台。
满载香港辉煌的红馆中央,留下一把空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