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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莫言:白棉花(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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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高和孙红花双双调走了。李调到公社通讯报道组,孙调到公社妇联。

这一天方碧玉躲在她的三层铺上放声大哭,还用拳头不停地捶打墙壁。

我把自己的铺盖搬到李志高腾出来、原本属于我的铺位上。看着墙壁上那些李志高留下的痕迹,听着方碧玉嘶哑的哭叫,我的泪水一串串流到嘴里。

我敲着墙壁酸涩地说:

“碧玉姐,别哭了……你别哭了……”

我的叔叔在铺下喊我,叫着我的乳名。我擦擦眼泪,从铺上爬下来。一下铺没能站定,当着众多临时工的面叔叔了我一个耳光。

“为什么打我?”我怒吼着。

“你给方碧玉和李志高通风传信拉皮条,国支书已经把咱家的成份由中农改成上中农了!”叔叔气愤地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静静地又挨了叔叔一记耳光。朦胧着泪眼,看着叔叔顺着墙像小鼠一样溜走了。

方碧玉哭了一天。第二天大家又看到她一趟一趟地去井台挑水。我瞅了个机会跟她说:

“碧玉姐,想开点吧,李志高这种人,早晚要倒霉。”

她笑着说:“别咒他。”

过了腊八,眼见就是春节。厂里已放出口话,说腊月二十九放假,并说要辞退一批临时工。我想我和方碧玉都在辞退之列。我回去就回去,方碧玉回去后日子怎么过?我带着我的担心问她,她说:“别犯愁,只要想活就会有办法。”

腊月二十一傍晚,阴云密布,刮过一阵料峭的小西北风后,稀疏的大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

吃晚饭时,我与方碧玉在食堂墙角相遇,她轻轻地对我说

“晚饭后到30号垛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的眼前一片蓝光闪耀。

我寻找了几百条理由,证明我必须到30号垛去等方碧玉。我胆战心惊地沿着隐蔽路线到达了爱情峡谷,抬头看到蓝色的美丽雪花在水银灯的绿色光芒里飞舞,爱情的味道扑进我的鼻子与口腔。

我看到那扇大篷布又把棉花遮住了,他们的爱情巢穴已被孙禾斗和“铁锤子”彻底捣毁了吧?这时篷布的一角翘起,从底下伸出一个碧绿的头颅,头颅上沾着两絮蓝棉花,头颅上生着金色的眼睛,粉红的耳朵,紫色的嘴唇,是方碧玉的头颅!她吓了我一跳。

“快钻进来!”她焦急地对我说。

我四周望着,犹豫不决。

她说:“如果你害怕就回去吧。”

“不不不,我不害怕。”我表白着,从她的身体支撑起的空隙里,像条小狗一样钻了进去。

她在后边把篷布放下,绿色的光芒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她越过我的身体,轻轻地说:

“跟着我爬。”

她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手。

原来我以为篷布会死死地压在我们身上,现在才发现,篷布是悬着的,她在棉花垛上挖出了一条交通壕。

我跟着她向前爬,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靠鼻子嗅着她的味儿跟着她。交通壕直通到棉花垛的腹心,我估摸着有七八米长,她在黑暗中说:

“到了。”

我摸索着感觉到这是个两米见方的大坑,抬起胳膊,戳到了篷布。

她说:“坐下吧。”

我顺从地坐下来,心脏突突地跳动。

有两根钢笔杆粗细的绿色光线透下来,我知道这是篷布上的两个窟窿,这窟窿既是光明的通道又是空气的通道。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看到四周的棉花放射着白森森的光芒,看到了方碧玉那张俏脸的大概轮廓。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嗅到了她身上那股有点酸、有点咸、还有点香的混合气味。我从初懂人事起就迷恋着的方碧玉就坐在离我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伸手即可触摸,但是我不敢触摸。我感到冷,上下牙打战,响声很大。她不吱声,她在想什么?我结巴着问:

“碧玉……姐……你叫我来干什么……”

她叹息一声,用响亮的声音说:

“我在这个地方跟他睡了九次!”

她的声音碰到棉花上,立即被它们吸收了。在这九次欢爱当中,它们吸收了他们多少声音,多少气味,多少眼泪?

“在这里,我用棉花……我到底还是用棉花擦了血!”

棉花吸收了她的处女血。

女人的秘密向我彻底敞开了。

我18岁了。

她突然大声哭泣起来。我伸手寻找她的手,找到了一只,攥住了,我说:

“碧玉姐,别难受,李志高这个王八蛋丧了良心,等他和那饼子脸孙红花生个孩子没屁眼!”

她抓起一把棉花塞到嘴里去,又冷又腻扯不断撕不拦的怪物堵住了她的嘴,它们贪婪地吸收着她的唾液,她的哭泣,它们把自己又苦又腥的味道释放在她的嘴里,我的嘴里又苦又腥。

她的哽咽之声让我心痛。她的颤动的身体让我愤怒。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李志高,她吐出棉花,说:

“求求你,别骂他了。”

“你还向着他?你还忘不了他?”

“是忘不了他。”

  • 那两道抖动的绿光已经把这个爱情巢穴通通照得蓝幽幽了。我听到头上的篷布索索细响,是雪花打击它的声音,是雪花的声音也是篷布的声音。

    “你很早就想着我,是不是?”她幽幽地问我。

    “是。”我坦率地说,“从我懂了男女的事时就迷你,疯你,想你……我……爱你……碧玉姐。”

    “可惜我已是破鞋了。”她幽幽地说。

    “我不嫌你。”

    “你迟早会嫌我的。”她说,“男人都一样。”

    “我跟李志高不一样。”

    “现在还不一样。”

    “将来也不一样。”

    她凄凄地一笑,说:

    “你想了我这么多年,怪不容易的,今晚上我就如了你的愿吧。”

    我浑身打起哆嗦来。

    “你害怕了?”

    “我……我……不怕……”

    “你不怕国忠良?”

    “不……不怕!”

    “其实你也用不着怕,”她说,“今晚上的事只要你自己不说,就只有鬼知道了。”

    “我不说。”

    “说了也不要紧。”她说着,把上衣的扣子解开了。

    “你也脱了吧!”她搂过我的头,在我的嘴上亲了一下。我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气猛地流遍我的全身,首先渗入我的骨髓,然后渗入我的大脑。

    蓝色的光布满她的全身。

    她的声音蔫蔫的,像一簇簇忽明忽灭的小火苗。

    “你怎么还不脱?”

    她用金黄的眼睛盯着我,她的蓝色的牙齿像透明的水晶,嘴巴里一片紫罗兰。她跪着,挺着那双我在清晨给棉花喷药时就云里雾里看见过的耀武扬威的乳房,像两只咻咻喘息的小兽。她伸出鲜红的手指,解开了我的衣服,脱光了我的衣服。

    她把我抱在怀里时,我周身僵硬,又一次像极度疲劳后一样,脑子里只有一点光明。我觉得我沉入一个冰窖之中,四周堆满蓝色的、蠕动的、吸收一切的、冰冷腻人的棉花。先是她与这种怪异的棉花融为一体,后是我与她融为一体,与她融为一体也就与棉花融为一体……

    她按着我的心口,悲哀地说:

    “兄弟,你还太小了,我对不起你……

    冯结巴把我们吼起来,让我们准备接班。我穿上衣服,走到门口,正碰上方碧玉。她穿着工作服,戴着大口罩,只露着两眼。她说:

    “兄弟,回去睡个好觉吧,姐姐替你一个班。

    我说:“不用不用,你忙了一天,够累了。”

    她说:“明日上午,你替我回趟家,要过年啦,捎点东西给俺爹。”

    我说:“那也不用。”

    她推我一把,说: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还要争执,她已经往车间走去。

    后半夜里,朦胧中听到吵嚷声,我爬起来,听到有人大声喊:

    “出事了出事了,方碧玉让清花机给搅碎了!”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

    清花机旁血肉模糊,一群人围着一丝不挂、周身窟窿、脑袋像烂冬瓜一样的方碧玉。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浑身哆嗦着,宛如狂风暴雨中绿油油的树叶。远处传来雄鸡的喔喔啼声,天就要亮了。

    大年夜里,正在门口值班的孙禾斗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远远地飘来,他厉声问:

    “谁?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那影子嘻嘻地笑着逼过来。孙禾斗感到有一股凉气突然包围上来,使他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借着那盏水银灯碧绿的光芒,他看到来者周身粘满白棉花,满脸鲜血,不是别人,正是方碧玉!孙禾斗双腿一罗圈,跌坐在地上,屎尿一裤裆。

    同一夜里,喝得醉眼的“铁锤子”出外撒尿,突然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叉住了他的脖颈,他硬着舌头说:

    “别、别闹!”

    这时他的脑后响起凄厉的笑声,他一回头,看到了方碧玉沾满鲜血的脸。

    事发之后,在棉花加工厂过年值班的人,都回忆起仿佛听到过车间里有女人凄厉的哭嚎声。

    我仿佛从极高处跌落下来,落在一个棉花的海洋里。我的身体四周无数棉花像洁白的雪浪花一样,缓慢地飞腾起来,又缓慢地跌落下去。飞腾和跌落都静悄悄的。无数瓣棉絮像漫天大雪飘飘而落,渐渐地埋没了我的身体,刚开始我还能从棉花的缝隙里看到天上的太阳,南飞的雁阵,后来只余下苍白。我想我已经被棉花埋葬了。我为自己的葬礼哭泣,泪水沿着两腮流下。一个人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葬礼是很幸福的事情,尤其是当你看到心爱的人儿为你的死亡而哭泣的时候。方碧玉在为我哭泣,她的眼睫毛上挑着晶莹的露珠。她身着一袭轻纱,飘飘欲仙,真是亭亭如玉立,款款如柳烟。她手抓着棉花,一瓣瓣往我脸上洒。马兄弟,安息吧!我在棉花里哭泣……下雨啦下雨啦!有人在我脸旁喊叫。我奋力从棉花梦里挣扎出来,感到有一些热乎乎臊哄哄的液体滴到脸上。抬眼上望,头上的席缝正往下渗水,原来是上铺的人尿了床。遭殃的四五个人齐声骂起来,上铺的人一声不吭,好像死了一样。天亮后才知道尿床的人是打包车间的杨贵,一个极其健壮的大汉。听他村里人讲,杨贵这样一条车轴汉子,竟讨了个身高不足一米的侏儒为妻,否则只有打光棍。我看过杨贵发火,相当可怕。起因是打包车间的李结实拿他的侏儒妻子开玩笑,杨贵双眼血红,双手卡住了李结实的脖子,不是众人死力相救,李结实就死在他手里了。

    冯结巴夜里站岗巡逻,到了半夜时分,腹中饥饿难熬,便背着大枪,转悠到食堂附近,想找点东西吃。食堂锁着门,进不去,想撬锁又不敢,叹一口气,晃晃悠悠往前走,忽然想起食堂外有一席棚,席棚里有一口大锅,是专为给临时工煮地瓜安的。也许能找到块地瓜吃。弯腰进了席棚,闻到了地瓜油的味道,感受到尚未散尽的热量。忽听到有细微的声响,吃一惊,摸出手电筒,刷一道白光射出,罩住了灶前柴草上两个没穿裤子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赵虎和赵一萍。冯结巴认真地说:“你,你们别怕,接着干,我给你们、站、站岗。”这两个人急忙穿上裤子。赵一萍弯着腰跑了。赵虎和冯结巴套近乎。冯结巴说:“我饿得慌,没功夫跟你嗦!”“赵虎说:“我那儿有饼干,你等着。”一会儿功夫,赵虎果然给冯结巴送来一斤饼干。

    “以后我每天夜里都想去席棚里去找饼干吃,人家再也不去了。”冯结巴笑着说。

    列车鸣着长笛,冲过一座铁桥。

    打包车间临时工张洪奎负责踩包——把棉花倒在那个高两米半、宽八十厘米、高七百五十厘米、外包铁皮的木箱里踩实,然后推到打包机那个可上下升降的挤包拴上。张洪奎换班前踩了半包棉花,疲倦袭来,竟坐在箱里睡着了。换班的前来,以为此箱已踩好,便推到打包机上,开动机器,铿铿地挤上去。挤着挤着,箱缝里哗哗地流出血水来,知道大事不好,开箱一看,张洪奎已经变成一张肉饼了。

    方碧玉的尸体用白布层层包裹起来,埋在许莲花墓旁边。她死后,厂党支部书记找我去了解情况。我如实汇报。有人说她是自杀,因为她有自杀的理由:丑事败露、遭公公棍打、李志高叛变。大家都痛骂李志高不是东西。连“电流”、“一撮毛”这些素与方碧玉为敌的干部子女也骂。

    厂里派我回村报告方碧玉的死讯。

    国支书说她死活已与国家无关。

    方碧玉的父亲听到女儿死讯,悬梁自尽。

    她的后事只好由厂里处理。

    女工宿舍里哭声震天。

    孙禾斗、“铁锤子”灰溜溜。大家都说方碧玉是被他俩逼死的。

    闹鬼之后,孙禾斗神经失常,送到精神病院里去。“铁锤子”大病一场,差点送了命。两人出院后都死活不在棉花加工厂干了。

    李志高到方碧玉坟上祭奠、痛哭。他头发凌乱,眼窝凹陷,看样子是真悲痛。也有人说他在演戏,假惺惺。

    我没有想到方碧玉死后竟招来了那么多的同情。方碧玉一死,女工们罢了工,厂里只好提前发工资,提前放假。领到工资的女工们,不约而同地涌向商店,每人扯了一块花布,齐集方、许墓前,用花布盖住她们的坟头。

    腊月二十四,二百余名女工,背着自己的铺盖,沉默地走出棉花加工厂大门。跟刚入厂那种欢喜情景成为鲜明对照。她们走后,棉花加工厂死气沉沉,那些尚未加工的棉花大垛,像巨大的坟包一样肃然兀立着。

    春节过后,女工们都拒绝回厂。方碧玉显魂吓仇人的事传得很远。没加工完的棉花只好装车外运。

    棉花加工厂里到处有鬼。正式工们都要求调离。厂长命令电工把所有黑暗角落里都拉上电灯,国家电一停,立刻开柴油机自己发电照明。看来厂长也害了怕。

    在隆隆行进的火车上,冯结巴对我说:

    “哥们儿,方碧玉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她把所有的人都糊弄了。她在腊月二十二夜里,一个人偷偷地把许莲花的尸体起出来,放到棉花垛里藏好。腊月二十三晚上,她替你到清花机上去顶班。这时她已经把许莲花的尸体转移到离清花机很近的地方。她上班时一声不吭。也许谁也没注意到是她在顶你的班。十二点吃夜餐时,她关掉清花机旁的灯,趁着没人,她用推棉籽的车子把棉花盖住的女尸推到清花机旁掩藏好。你知道,运棉工在吃夜班饭前总是把清花机旁堆满棉花,为的是可以悠闲喝粥,车间开机后还可以休息一小时再去抬花。这一段时间内,遮盖着清花机的大席棚里只有方碧玉一个人。她把一切准备就绪后坐在清花机旁等待。当清花机与车间里的机器一起隆隆运转时,她站起来,先把一部分棉花扔进清花机,然后拖过许莲花僵硬的尸体,把尸体上的衣服剥得干干净净,剥下来的衣服团成一包放在身边。凭着练过武功的有力胳膊,她托着许莲花的尸首,扔进清花机的大口。清花机怪叫着把尸首吐出来后,她把自己傍晚时剪下来的头发和自己被同伴们所熟悉的内衣、外衣、鞋子、工作服、大口罩一起扔进清花机。然后她把早就准备好的红颜色水洒在棉花上、清花机上、许莲花的尸体上。做完了这一切,她拿着从尸体上剥下来的衣服鞋子,抽身离开现场,隐藏在她与李志高幽会的棉花垛里。那里边有水,有食物。她一直隐藏到大年夜里,等周围的村庄里响起了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时才出来。她装鬼吓昏了孙禾斗和‘铁锤子’后,又跑到空荡荡的车间里大哭了几声,然后跑出车间,施展轻身功夫,翻越围墙,从此远走高飞了。”

    我问:“这是你亲眼所见?”

    冯说:“我那时正在老家过年,怎么能亲眼所见?我只是猜测。”

    我说:“原来是猜测。”

    幽蓝的颜色、碧绿的颜色立即在我的脑海里闪烁起来。那具遍体拳头大的窟窿、磷光闪烁的修长尸体如浅滩上的一条死鲨鱼,团团簇簇的棉花宛若翻卷的浪头,宛若唧唧鸣叫的群蛇,涌上来围上来,冲击着,噬咬着……我的鼻腔里洋溢着腥冷的尸臭。我捏住了脖子上的皮肤。

    冯问:“你没发现那尸首的蹊跷吗?”

    我摇了摇头。

    冯说:“我在新加坡学厨时见过一贵妇人,与方碧玉一模一样。”

    我胆怯地说:“天下长得像的女人多着呢。”

    冯说:“我敢打赌,棉花加工厂那两个坟墓里,只有一具尸骨。不信你就去掘开看看……”

    火车怪叫着,钻进了一个幽暗的、长得仿佛永无尽头的隧道。在一片幽蓝的闪光中,棉花留给我的又冷又腻扯不断撕不烂的古怪感觉又一次缠上了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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