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的金发女郎:菲利帕·斯诺谈《金发梦露》(2022)|ARTFORUM影像
影像
金发的金发女郎
菲利帕·斯诺谈《金发梦露》(2022)
安德鲁·多米尼克,《金发梦露》,2022,DCP,黑白,彩色,有声,166分.
电影中既有真实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华彩段落,也不乏让人疑惑和不快的时刻。
把安德鲁·多米尼克(Andrew Dominik)的《金发梦露》( Blonde )看作玛丽莲·梦露的传记片并不完全准确。更确切地说,这是一部有着噩梦般氛围的类恐怖电影,讲述了一位美丽的金发女郎如何被一个冷酷无情的行业所吞噬,然后被毁掉,而金发女郎的名字恰好是诺玛·简(Norma Jean),尽管人们有时称她为“玛丽莲·梦露”或“荡妇”或“甜心”。这部电影根据乔伊斯·卡罗尔·奥茨(Joyce Carole Oates)2000年出版的癫狂、破碎、丑陋而亢奋的同名小说改编,其中既有真实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华彩段落,也不乏让人疑惑和不快的时刻。它在形式上的大胆实验是值得称许的,但难掩拼凑之感,有时令人兴奋,有时又别扭做作——比如胚胎与母体心灵感应的电脑动画。电影时而黑白,时而彩色,对事件序列的安排更多遵循一种表现主义的需求。就像奥茨的畅销书一样,它融合了真实和虚构,以此放大梦露已经神话般的地位,让她更不人性化,甚至走向更抽象的象征——一个自我牺牲的女圣人,性感、被动,父亲缺席和渴望被爱,这些都使她成为了好莱坞的完美标志。扮演女主角的安娜·德·阿玛斯(Ana de Armas)巧妙地抓住了梦露的部分特征——狐狸般地微微皱眉,嘴巴和颧骨的僵硬姿势——但保留了她的古巴口音,这是一个看似偶然但十分有效的安排,使影片感觉更加神秘。很显然,我们正在观看的是一个人在扮演玛丽莲,就像我们在观看耶稣受难剧时看到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一样。
安德鲁·多米尼克,《金发梦露》,2022,DCP,黑白,彩色,有声,166分.
这部电影的确反映了媒体和梦露生命中遭遇的男性对她的恶劣对待。但是否准确地反映了这位女性本身则存在争议,这取决于我们多大程度上把电影看做是关于梦露,还是根本无关。关于玛丽莲·梦露的一则著名轶闻是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有次在餐厅的洗手间看到她着迷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在看她,”据说她这样对他说道,态度既冷漠又沉醉。这个故事概括了梦露对自己形象的娴熟掌握,她巨大的自我意识,以及她将不同的自我区分开时的谨慎:精明的天才喜剧演员和愚蠢的漫画性感女郎。到了《金发梦露》里,换成了一位男性情人问她是否在镜子里“看着她”,这处改编暗示了一种奇怪的态度,似乎没有兴趣去探究梦露的形象有多大成分是她精心营造出来的,而仅仅处理成了一种创伤的副作用。(此外,在这部电影里,她拼命祈祷她的角色形象出现,而那些熟识梦露的人曾说她其实可以非常自如地召唤出“那个”形象。)她没有被当作一位杰出的喜剧演员来展现——虽然她一再证明了自己的才华。多姆尼克让镜头停留在梦露开始表演亚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一段独白之前的面部,这让我们有机会再次看到那个无声的形象,然后切入了观众的热烈鼓掌。这个安排的本意应该是通过复制来讽刺男性凝视。但有趣的是,其中的讽刺之处恰恰在于,这里的嘲讽看起来多么类似男性凝视本身。
安德鲁·多米尼克,《金发梦露》,2022,DCP,黑白,彩色,有声,166分.
“在那些电影中,他们把你切成了碎片,”德阿马斯的梦露抱怨道。这在《金发梦露》里当然是陈述性的——情感上也是如此,多米尼克也不惮于展示他的女主角如何在精神上被肢解。我理解许多评论家对《金发梦露》某些段落的谨慎态度,其中包括强奸、强迫堕胎和羞辱性的口交,但对我来说,这些却是电影中最有力的部分,其中包含了一些支撑着原著小说的愤怒。“女人为什么好笑?”奥茨让梦露在拍摄《热情似火》( Some Like It Hot )时惊慌失措地思考。“他们为什么爱她?当她的生命像绸缎一样被撕成碎片时,当她的生活变得像破碎的玻璃时,当她的五脏六腑都在流血时?……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操操操操玛丽莲?”在描述厌女症时应该有这样留给炙热的愤怒和可怕的残暴的空间,小说和电影都达到了J. G.巴拉德(J. G. Ballard)在写《撞车》( Crash )时想要的达到效果——把人性的面孔按在它自己的呕吐物里揉搓。坦白说,改编奥茨的这部小说,我唯一信任的导演是大卫·林奇(David Lynch),他也的确做了,只不过后来还是搁置了,其中的核心想法移接在了2001年的《穆赫兰道》( Mulholland Drive )里——多米尼克显然从中抓取了不少灵感。《穆赫兰道》把金发女郎变成了一个普通女人,以至于她实际上“必须是”两个不同的女人,这就消除了借用明星故事的必要性,也摆脱了缠绕着《金发梦露》道德困境。尽管如此,在多米尼克的电影的后半部分,有一个我将永远铭记的场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清晨的阳光下,梦露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起身。“多么可怕的梦啊,”她对自己重复着,仿佛仍未摆脱梦境。“多么可怕的梦。”当床单落下,我们看到她的身体从腰部到膝盖都沾满了鲜血,如果是一个平庸的处理恐怕会让她尖叫。相反,多米尼克让她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走动,甚至懒得看一眼那些血。这个小片段暗示着,她永远沉浸在鲜血中,以至于她已经不再去感受到它。
文/ 菲利帕·斯诺(Philippa Snow)
译/ 卞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