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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无忌被赵敏“我偏要勉强”之后,那不敢细想的念头

当张无忌被赵敏“我偏要勉强”之后,那不敢细想的念头

赵敏一句“我偏要勉强”,冒着周芷若的九阴白骨爪,将张无忌从婚礼现场抢了出来,是为《倚天屠龙记》名场面。

妙在张无忌看似是被动的,然而金庸写张无忌的心情却是:

“不知如何,张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反觉比之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那时 更加平安舒畅,到底是甚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

然而要他承认欢喜赵敏搅翻了喜事, 可又说不出口。”

“不知如何,张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反觉比之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那时 更加平安舒畅,到底是甚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

然而要他承认欢喜赵敏搅翻了喜事, 可又说不出口。”

他明明很乐意被赵敏搅了婚,可以不用和周芷若在一起,但都 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想法。

  • 话说,类似张无忌“自己明明没那么喜欢那个伴侣,对婚姻并不积极;却被周遭家庭亲友形势或是自己得当个体面人之类缘由所迫,于是懵懵懂懂走进了婚姻”的例子,非只一个。

    托尔斯泰名小说《战争与和平》中,有一个名桥段:

    性格单纯的皮埃尔继承了大笔遗产,成了全俄顶尖的富翁,瓦西里公爵便存心要将自己美丽的女儿海伦嫁给他。

    皮埃尔自己早认定与海伦结婚不会幸福,但他发现,社交场上,大家都认定他和海伦早晚会在一起,而他的性格温厚,所谓 说不出使大家失望的话。

    终于瓦西里公爵专门组了个饭局,一副众目睽睽单等皮埃尔求婚的架势;皮埃尔也只好没话找话,跟海伦唠几句家常,却不肯求婚;期间皮埃尔起身想走,被瓦西里公爵一把按住。又如此僵持许久,瓦西里公爵演了这么一出:他容皮埃尔与海伦尴尬对坐聊了几句,自己扑进去,兴高采烈地搂着皮埃尔和海伦,说什么“我很高兴……她会成为你的好妻子……上帝保佑你们。”亲朋好友们也一起流泪庆祝,海伦主动亲了皮埃尔。

    于是皮埃尔只好糊里糊涂地自我说服:

    “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实在说来,我也是爱她的。”于是有气无力地对海伦说:

    “我爱您!”

    ——只因为 他知道在这场合,必须这么说。不能让大家失望啊!

  • 这种“其实不太喜欢,但必须这么说”的,钱钟书先生《围城》里也有。

    方鸿渐不太喜欢苏文纨小姐,但出于体面人的礼仪,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当日苏文纨是只等方鸿渐正式求爱了,可方鸿渐只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不敢跟苏文纨说自己不爱她。

    结果便是每去一次苏家,回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和皮埃尔之于海伦,一模一样。

    方鸿渐这个脾气,后来出了问题。

    他去三闾大学时,被传了与女同事孙柔嘉的绯闻,也挺身认了。事后方鸿渐与赵辛楣聊天,证实孙柔嘉确实“煞费苦心”想嫁给方鸿渐,但当时孙柔嘉聪明地以退为进说自己心慌,还劝慰方鸿渐,“刚才说的话,不当真的。”

    方鸿渐一时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于是认了,就此订婚。

  • 结果皮埃尔与方鸿渐踏进婚姻之后,也都不那么幸福。

    类似这样的婚姻,其他人也写过。

    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佟振保被母亲催着结婚,于是马马虎虎,娶了看去柔顺的白玫瑰孟烟鹂,“就是她罢”。

    当然,也不太幸福。

  • 加西亚·马尔克斯著名的《一桩事先张杨的凶杀案》里,富贵公子巴亚多·圣·罗曼要娶小户人家的姑娘安赫拉。安赫拉不想嫁,因为未婚夫根本没有向她求爱,而是用自己的魅力搞定她的家人。终于她被全家逼着嫁给巴亚多,理由是“我们这个以勤俭谦恭为美德的家庭,没权利轻视命运的馈赠”——说难听点就是:

    你都算高攀了,还挑挑拣拣?

    当安赫拉说两人之间缺乏感情基础时,母亲一句话顶回来:

    “爱是可以学来的!”

    所以您看,上面提到的这几位:俄罗斯人托尔斯泰、中国人钱钟书和张爱玲、哥伦比亚人马尔克斯,也算是东半球西半球南半球北半球男男女女都齐了。

    这相似的悲剧结果,大概洞明世事的这几位都认定:

    这种并非完全自愿的感情,注定要糟——然而许多人还是走进去了。

    这也不奇怪。

    一个深度社会化的人,会接受一个社会角色,屈从于一种社会规范。

    甚至产生一种自我欺骗的习惯,强制自己同意,以便符合从众目标的价值观和道德观。

    在大多数保守的世界观里,符合亲友朋辈们认可的婚姻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所以皮埃尔与方鸿渐也就稀里糊涂地做了所谓当时情况下该做的事。

    安赫拉试图反抗,却被家庭这个壁垒给挡回去了。

    “只要周围人开心就得了,你们开心与否不是主要的。”

    ——实际上,张无忌和他的父亲张翠山,都经历过类似的问题。

    张翠山一度因为与殷素素的门派之争,无法在一起,甚为痛苦,结果谢逊将他俩人劫走,又遭遇海啸,阴差阳错之间,俩人在一起了。

    小说原文道:

    “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 反而感激这场海啸”。

    譬如他们的孩子张无忌,多年后被赵敏抢出来时,“甚感喜乐”。

    能被动地脱离自己不想要的生活,他们反而会快乐呢……

    实际上,张无忌在爱情上,方向挺明晰的,就是一个普通人:

    张无忌初恋时看上徒有容貌的朱九真,受伤时感激于关怀他的殷离,危困时欣赏共患难的小昭,有点出息了惦记少年旧识如今名门的秀美周芷若,成了老大就看上了敌方美女赵敏——说白了:

    小时候看脸喜欢漂亮小姐姐→

    长大点喜欢对自己好的姑娘→

    再长大点喜欢乖巧听话的邻家姑娘→

    再长大点有点社会地位了,喜欢有门第看着温柔和善知书识礼的漂亮姑娘→

    真有地位了,就开始喜欢刺激的敌方女总裁。

    这里面的心理因素,也不难猜:

    当年张无忌与殷离相遇时,不过是个雪中断腿、父母双亡的大胡子,殷离喂他救他,他于是心生感激,许下婚姻之约。他对殷离所以感激,只因那时他孤穷绝路,所缺的便是这个了。

    后来张无忌对小昭怜惜,却是因为小昭骗他道父母双亡,他同病相怜,其实他怜惜小昭,便是怜惜他自己。

    他喜欢周芷若,只因少年旧情,加上当时周芷若是峨眉高第,气象清贵,实在是个好姑娘,好妻子。

    可是等张无忌执掌明教、统率群雄时,却又喜欢上了赵敏。

    大概小时候的张无忌、孤穷之时的张无忌、当了教主的张无忌,所喜欢的也是不同的姑娘。

    后来四女同舟何所望时,张无忌曾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

    醒来时惕然心惊,吓得面青唇白。

    他自己知道,自己这个梦很不政确。

    反过来:连做梦,他都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此后他每次想到要抉择,便告诫自己还有大业要完成。这就像是《书剑恩仇录》里,陈家洛也不敢面对霍青桐与香香公主一起爱上自己的事实,只好不断寻思大事业——用另一个矛盾,来应付眼前的矛盾。

    事实上是 逃避,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

    他的欲望只能在梦里实现,现实中他得做一些社会认同的、做了觉得正确的事。

    所以张无忌被赵敏抢出来,实在是作者对张无忌的仁慈:

    张无忌本来也差点走进了这种“自己未必喜欢,但必须做大家认为正确事”的悲剧,幸而被赵敏“我偏要勉强”地抢了出来。

    而且赵敏还给了张无忌救谢逊的借口,让他可以在逃婚时,不必背负太多罪恶感。

    大概在这一刻,他不再用考虑自己是明教教主、武当门下、殷天正的外孙、峨眉派的未来夫婿这桩桩件件乱七八糟的标签。

    被赵敏抢出来后,虽然还是不敢直面,至少可以考虑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赵敏不只是救了张无忌,还给了他一个“可以为了义父暂时不结婚了”的台阶。

    反过来想,又有多少人,没张无忌那么幸运,伴侣也没赵敏那么生猛,没法被抢出来,又无力抵抗周遭的压力?

    哪怕知道此后命途不测,但只要还没真糟糕,就带着侥幸心理,觉得:

    “这是我该做的事”、“我不能让大家失望”、“爱是可以学习的”、“就是ta罢”、“没精神对付”……

    于是一路迷迷瞪瞪浑浑噩噩,走向许多并不快乐的选择呢?

    普通人没张无忌这么幸运,所以要摆脱这份困境,怕就要更大胆一点:

    如果身边没有赵敏,而自己又确实有自己想要的、并不符合周遭人期望的人生目标,那 最好的法子,大概就是自己做自己的赵敏,把自己拽出去。哪怕千难万险,也得努力一下:

    “我偏要勉强”。

    当一个符合规范不让周围失望的好人,当然挺重要,但是吧:

    出意见的人们,大多数只负责看热闹,悲欢却并不相通;所以那些自己并非心甘情愿、为别人而迁就自己做的选择,大多数结尾都不快乐;而出意见的人们,甚至可能在悲剧之后,抱怨说是你自己的问题。

    毕竟自己的人生,哪怕听了别人的意见做了决定,最后酸甜苦辣,也还是自己承当。

    人再怎么想不让外界失望,最后与自己相处最久、为自己的悲喜负责的,也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