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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厚文从《孽债》说起……

从《孽债》说起……

许厚文

前些日子,电视台翻出《孽债》来播,也不知是播第几遍了,妻一集不漏看得很投入。这部根据知青作家叶辛的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赚取了不少人的眼泪。作为曾经的知青,我虽不至于落泪,但伤感还是有的。

一日夜阑,每晚两集的《孽债》播完,妻好像还未出戏。我打趣道:“你看得这么投入,要是哪天有个乡里伢妹子找上门来要认爸爸,你怎么搞噢?”

我问得突兀,妻有点尴尬。她希望这是开玩笑,但又怕是真的。她不正面看我,迟疑好久才轻轻吐出一句:“可伢子,倒是会喜欢啰……”

可伢子是我们的儿子,从小就盼有个哥哥姐姐。现在上初中,跟着妈妈看《孽债》,也有点入戏,真希望天上掉下个哥哥姐姐来。妻当然希望戏别演到家里来,但看了这么久的《孽债》,她也明白,一群少男少女奔向广阔天地,如同一把种子撒向沃野,承阳光雨露,得天地精华,又无拘无束,难免萌生机、发春芽。倘若丈夫果真有“孽债”,那“孽债”自是躲不掉的。不甘心又躲不掉,怎么办呢,委婉地说儿子“会喜欢”,既通情达理,又有原则底线,是最好的回答!由此可见妻的聪明。

妻希望玩笑到此为止。儿子仍悄悄追着我问,乡下是否真有哥哥姐姐?我逗他说,本来差一点有了,因你妈一打岔就冒得了。儿子一头雾水,眼中那股小火苗忽闪忽闪就灭了。

我六八届初中毕业,六九年元月下乡,到绥宁县关峡公社大眉山生产队落户,下乡不久满十八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这话没毛病。到底有没有必要,一直以来都见仁见智。就我个人而言,我承认下乡那几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对我的成长、成熟、成功还是大有裨益的。

下乡头一年,我看上去还像个大孩子。队长便安排我跟女社员一起出工,干些砍火畲、挖红薯之类的活。劳动无疑是枯燥的。但是祖先们传下很多解乏的办法。大眉山告诉我的解乏方法是“三个男子比拐,三个女子比奶”。当然,妇女们并没有当着我的面比过奶,但她们喜欢讲痞话撩我,讲的本地话。她们把本地话(所谓的苗语)叫“平话”,把与我们说的话叫“客话”。后来我上大学学了语言学,回忆他们的话根本不是苗语,而是含有大量古汉语成分的某种方言。她们讲痞话,开始我听不懂,但从她们挤眉弄眼中我能猜出个大概,于是我脸红。我愈是脸红,她们愈是来劲。

劳动需要快乐来调剂,这样的场景后来经常发生。

“弯弯脚”出事,而且是出那种大事,对我的冲击和震撼很大。同“奶奶”发生这种事,有点惊世骇俗,他在大眉山从此抬不起头,我离开绥宁不久,他也去外地招郎了。“奶奶”则乖乖跟丈夫去了林场。

“奶奶”出事,会计刚开始有点郁闷,不久也就释然了。后来有一次,会计让我陪他到洞口石江为队上买石灰。夜宿伙铺,两人闲聊,我问:“我看荷花姐是大眉山最漂亮的女人了,你怎么还喜欢跟那些女人打打闹闹哇?”他“噗嗤”一笑说:“你冒讨亲,晓得个拐!餐餐吃一碗现菜有么子味呐!”大眉山形容一个男人或女人很痞,会说他很“凯”。为什么发这个字的音,我不懂。会计就是个“凯”人。

我在大眉山生活了五年,其中四年一直睡在生产队仓楼上一间几平方的小阁楼里。进仓库有一个大槽门,进门是一条二十米的大青石铺设的甬道,从甬道的精致程度看,这里过去定是地主的宅第。左边两间低矮平房,右边是一栋二层楼,住了三户人家。居中一家的男主人叫久长。据说久长他娘生了好多胎,只保住他一个,他爹没按家族辈份谱系,而是另给他取名“久长”。“久长”寓意很好,果真壮实如牛,个子鼓鼓墩墩,一担谷能挑二三百斤。他有个外号叫“纤皮”(纤应读欠)。

久长憨厚实诚,娶的老婆也朴实单纯。老婆长相不好,但有一特征雄冠大眉山。下乡之前我从未见过女性乳房的实物,久长老婆又大又白弹性极好的乳房让我大开眼界。我甚至奇怪,这么漂亮的乳房,怎么会长在这么不漂亮的女人身上!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偷窥,是她自己露出来的。每次哺乳前,她都会拉开架势,大大方方解大襟衣的扣绊,扣绊一开,那对大乳便像小白兔一样蹦出来。开始我还有点耳热心跳,偷觑旁人的表情——他们视若无睹。原来大眉山所有女人哺乳从不避人。

久长两口子生育力极强,孩子一年一个,这样便导致出现两个孩子轮番吃奶的场面。每次路过她家门口,总看到她在喂奶。频繁的生育、长期的哺乳和劳作,并没有将久长老婆摧垮,她还是那样健康肥硕。我记得秋天打谷时,她担着湿漉漉的谷子在田埂上行走,上面波涛汹涌,下面大步流星。

有的女人则不行,如妇女队长。三十来岁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人干瘦干瘦的,脸蜡黄蜡黄的,嗓音尖细尖细的。那时学大寨,妇女也要出早工。她每次扯着嗓子喊出工,总要从我阁楼的窗下经过,那尖利的嗓音像锥子,常把我从梦中刺醒。每次我都恨得牙痒痒的。

有一天下半夜,我又被这尖利的声音刺醒,不过这回声音里带着哭腔。妇女队长家就在我的槽门外,我连忙下楼去看热闹。只见妇女队长正与老公干仗,老公揪住她头发使劲拽,她则瞅准机会踢老公的裆。大半夜看热闹的人少,过了好久,一个辈份高的人才把他们扯开。

妇女队长的老公是保管员,长一脸张飞式的胡须,人称“老毛”。前一阵子,队上派老毛去靖县买牛。那时候买牛是要走着去走着回的,来去得很需些时日。妇女队长在邻村有个相好,趁此良机便溜过来共度良宵(“弯弯脚”说的)。常言道“走多了夜路会碰鬼”,这话放这里不一定合适,老毛不是鬼,是受害者,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老毛买好牛,一路赶着回家,谁曾想半夜到家,这家门竟久闭不开。老毛发现不对,火冒三丈,差点儿把门卸了。心急方寸乱,最后门开了,人跑了,没抓着现场,两口子还打了起来。

弄清原委,满足了好奇心,我重回楼上躺下,暗暗感到高兴,一是觉得解恨,二是估摸明早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谁知次日天刚蒙蒙亮,窗下照样响起尖利的催命般的喊声。怎么搞的,昨夜出那么大的丑,怎么一清早就跟没事人一样啦?后来出早工,当真没见妇女们挤眉弄眼,妇女队长照常吆五喝六。

由于受“右派”父亲的政治影响,上面每次来招工都与我无缘,慢慢我的信心开始崩塌。夜深人静我不得不思考,如果长期在农村生活,我将如何过活?村民们看着我一天天长大,也知道我一个人生活得很苦很难,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把他们的女儿许配与我,或是将我招郎。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有二:一是他们顽固地认为,知青是迟早要走的。二是他们认为我能力差、体力弱,没法养家糊口。

农民的看法很深刻,也很现实。经过几年的劳动锻炼,我体质增强了,体力增大了,但比起久长他们来,还差十万八千里!说个细节:有一年秋天打谷子,我不示弱,争着扛打谷的扮桶。用力不当,脚下一滑,扑通一下被罩在扮桶里。按当地旧风俗,“罩扮桶”是家族祠堂对伤风败俗之人的惩治。众人大笑之后,“罩扮桶”也被传扬开去。

长期跟妇女出工,学会了一些普通农活,犁耙功夫却一点都不会。不是我不学,是他们怕我损坏工具弄伤牛,不让我学。这样一来,我就只能算个半吊子农民。既然是半吊子农民,那么也就只能得半吊子收入。半吊子收入又如何养家糊口呢!

说完全没有人关心我吧,也不尽然。好友“弯弯脚”向我透露:“妹子”家要招郎了。

我当初跟妇女一起出工,妹子就在其中。女人们拿我取乐,她跟着乐,但从不跟着起哄。她长相很一般,我从未留意过她。一晃几年过去,现在她要招郎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夜深人静,我脑子里开始拼凑妹子的记忆碎片,并暗暗思忖:如果我今后一辈子呆这里了,像我这种半吊子货,只怕真的要找个妹子这样的人才行噢!

我在大眉山的最后一年,不知是什么原因,队长要我搬离队上的仓楼。去哪里呢?村民万明跟弟弟共一座二层小木楼,他的那头空着,要我去住。我搬了过去,楼上睡觉,楼下做饭,比原来住仓库还方便了。更巧的是,万明的小楼与妹子家,还有另一户村民,三家合一个院子,共一个槽门。所有的人进进出出都必经这个槽门,这样一来,我跟妹子碰面的机会就多些了。

村子后面有一大片平缓的山坡叫背里坡,分布着村民们的自留地,我也有一块。别人家轮番耕种,收获多多,而我的地经常荒草萋萋。不知驼背大娘怎么知道我的地是荒着的,几次提醒我种点什么,说荒着可惜。

来到地头,妹子只说一句:“性急点,莫耽误下午出工。”说完操起锄头就挖穴,我的任务就是往穴里丢豆种。她干什么都快,我有点跟不上,后来我干脆满满抓一把豆子,采用漏的办法,每穴漏下几粒,终于赶上了她。差不多挨着她时,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见她胸脯起伏得厉害,脸也憋得通红。我想,干这点活儿不至于这么累吧,便打趣道:“都说你能干,怎么搞这么点事就不行了呢?”她笑了笑说:“谁说我不行了!你们才没用呢,都是些收五谷的,只晓得吃!”我知道她在学别人的口气,讥讽知青好吃懒做。我借机插科打诨,索性往口里丢了几粒生黄豆大嚼起来。刚嚼两口,一股豆腥味直冲脑门,我便夸张地连“呸”不止。妹子这下才笑出了声,停下锄头,两眼直直地望着我。这时的妹子:红扑扑的脸蛋,眼睛不大但笑得像月亮,鼻子小很端正,嘴微微喘气,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特别是那胸脯,胀鼓鼓的,一起一伏。我还发现,她个子虽然比我矮半个头,但她的腿比我的腿长啊,腰也很细——妹子原来蛮可以哈!

自从背里坡点豆子以后,我再看到妹子总有点不自然了。而她也总是躲着我,出工尽量不跟我呆一起,即使劈面碰上,也是把头一低,匆匆而过。我们的不自在,没能躲过某些人的眼睛,一些无端猜测和议论随之而来。可能风言风语传到了驼背大娘和老牟的耳朵里,两位老人见了我,脸色没有原来好看了。还有一点明显变化是我亲眼所见的:我们同在一个院子里,每天晚上,老牟和驼背大娘非要等到妹子剁完猪菜煮上潲,才举起火把和妹子一同上楼安歇,而我刚搬来那一会,老两口是早早自行先上楼去睡觉的。

用今天的眼光看,大眉山比起动不动就抗洪抢险的湖区来,算是福地了。在我的印象中,我们队的田没旱过,山间泉水长流不竭。碰上雨季,即便山洪暴发,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不冲房毁屋,对田里的庄稼也破坏极小。几百年的历史让山里人懂得顺应自然,自然也会厚待他们。

但是公社还是决定在一个叫吊水洞的大山里建一座水库,说水库不仅能灌溉,还能发电让我们用上电灯,告别枞膏火。当地人把松树叫枞树,枞膏就是松树的松脂。他们常常砍伐一些松树当柴烧,并将富含松脂的部分,劈成一小块一小块,晚上搁在桌上的一块石头上,燃烧照明。我每每看到那些大姐大婶在枞膏火下纳鞋底,小孩子在枞膏火下读书写字,我就想不通,这种照明条件,怎么不会得近视的?

那个年代,干部的话一呼百应,修水库更是雷厉风行。

不知道是不是队长开恩,修水库真的派我去了。听到消息我喜忧参半,忧还是说重了,应该说有点怅然吧!虽说妹子不是我的什么人,但是她嫁给兴科,我心里总是不爽的。唉,命运不会按我的想法安排,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吊水洞在大山深处,离我们队很远,先要走十来里大路,然后爬十多里路的大山,有的地方陡到我的脑门都快碰着前面人的脚后跟了。山高路远,同行伙伴中有不少是讨了亲的,他们嘀咕起来了:这十天半月要回去一次,这么远,既耽误工又累人啊!我不知趣地插了一句:还是我这种单身汉好些!这一下遭来了他们的抢白:好个拐,连妹子都看不上你,你还好意思说!

这一下算是点中了我的痛穴。我不再做声。心想,我总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我是带着几分懊恼走进吊水洞的。火热的工地,繁重的劳动,崭新的环境,带给我新的心情,烦恼和不快很快就消散了。

开饭号声一响,大家涌向架着锅灶的窝棚。这时候就看谁眼快手快了。大师傅蒸饭打米不一定精准,钵子饭看起来有多有少,挑中一钵满一点的饭,一天的心情可能会好一些。冬季的当家菜是清水煮萝卜,清淡是清淡,但呷起来有甜味,绝非今天的反季节蔬菜可比。下饭则靠又咸又酸又辣的“水盐菜”。饭食固然粗劣,可个个吃得有滋有味,个别吃相不好的,还一边咂嘴一边吸鼻涕。

年底水库停工放假,我回邵阳过春节,一进家门,大我几岁二姐见了我一个劲地傻笑。笑什么呢?原来她看到我溜圆的脸庞,被乡下柴火熏得黑黝黝的,再配上一脸在光照下闪着光泽的毛茸茸的胡须,与下乡之前的孱弱书生判若两人。同胞手足,姐弟情深。记得下乡前某日,一同学来我家玩。我与同学并排坐在邵阳人家特有的地炉前。姐姐则坐在对面床沿上忙什么。后来同学离去,我送走同学重新坐下,姐姐便对母亲感慨道:“平时不觉得,今天跟同学一比,弟弟这样子硬是看不得。人家唇红齿白,肥头大耳,坨坨好大(邵阳人形容人个子大),弟弟却黄皮寡瘦,可怜巴巴的。”我连忙抢白道:“人家爸爸是局长诶!”姐姐说:“那难怪!”此时此刻看到下乡归来的弟弟,体格差不多快赶上局长的儿子了,姐姐怎能不高兴!

突然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人有点慵懒。家虽清贫,却充满温馨。人一静,便多思:对妹子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到底算不算恋爱?一听兴科来招郎我就愤然离去,这算不算失恋!这个问题几十年后我仍然没厘清。但是,情窦之门尚未全开,就遭遇一场“滑铁卢”,人的情绪差点跌至谷底,那种感受倒是真真切切的!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治愈失恋的良方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这一切,要感谢另一个女孩。是她,在蒙蒙的暗夜里为我点燃一支火把;是她,在我急速下坠的时刻,伸出有力的臂膀,拉了我一把!

我从小就有“人来疯”毛病,不怯场,不怕丑。小学时就参加学校组织的文艺活动,如上街宣传除“四害”,扮演过绿豆苍蝇。同学用纸筒筒做的喷雾器对着我,我便作溃逃状;看完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马上组织男女同学来个《十送红军》表演唱;邵阳市头两批知青下乡,我头戴瓜皮帽,身着对襟袄,扮演贫农老大爷,欢迎知识青年下乡来,只是没想到几年后竟把自己也给欢迎到乡下来了。也不知是谁的举荐,大队选人参加文艺活动把我选上了,还有一位是大队小学会拉二胡的中年老师。

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发现小桃是几个姑娘中长得最好的。虽不是双眼皮大眼睛,却是大小适中,顾盼生辉,一颦一笑能告诉你很多信息的那种。特别是她的嘴唇,线条舒展,嘴角微微上翘内敛,笑意中透出一丝坚强和刚毅。个子比我矮一点,身材苗条,发育良好,显得很健康。加上她端庄大方,机敏伶俐,含蓄沉稳。得此佳人,夫复何求!请原谅我想得太多。二胡老师大概看出了一点苗头,他悄悄告诉我,小桃是他们大队的妇女大队长,她父亲是多年的生产队长,在当地很有威望。二胡老师可能是一番好意,我听了之后心里反而发起虚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是一个“黑五类”子弟,而小桃则算得上是最基层农村的干部子弟了。我在队里,平时没少看妇女队长的白眼,而小桃比她还要高一级,是大队的妇女队长啊!我的妈呀,我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还有,知青在农民的印象中普遍不好,小桃爹妈能看得上我吗?更重要的是,农民认为知青是无根的草,迟早要走的。小桃会愿意跟随浮萍一样的人去漂泊吗?思来想去我告诫自己,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不要自讨没趣吧!可是等到两天一次的晚上排节目,四目一对,我又信心满满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把人都快折磨死了。小桃到底对我有不有意思,有什么方法能证实一下吗?终于有一天,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赵本山在小品里将手电筒称作“家用电器”,为的是博观众一笑。殊不知当年我们生活的乡下,手电筒当真称得上“家用电器”。绝大部分农家除了手电筒,真的没有一样带“电”的家具或用具。那时乡间走夜路照明用的是“火笼子”——一根一米来长的竹竿,竹竿前端吊根铁丝连着一个铁丝编的小篓子,里面是哔啵燃烧的枞膏火。六七十年代,大多数老农还在继续使用枞膏火,只有年轻人,哪怕手头再拮据也要买支手电筒。吃完晚饭出去溜达时,还会把手电筒挂在裤腰带上,如同今天的炫富。老农民对手电筒更珍惜,必定要缝一布套,缀根带子斜挎在肩上。手电筒如此金贵,那么能不能借到一个人的手电筒,是不是就可以衡量两个人的关系呢?

回到工棚,躺在吱呀作响的统铺上,我开始琢磨:肯借手电筒给我,能说明什么呢?如果二胡老师向她借,说不定她也会借呀?也许她本就是个爱帮助别人的人呢?思来想去,我又心生一计,连忙爬起来,寻出一张小纸片,写了“我喜欢你”四个字,折叠好塞进手电筒里。从小我就写字认真,字写得好,估计小桃一看又会给我加分。盖好手电筒转念一想,还是不行,万一明天她接过手电筒不打开后盖怎么办?或是她手电筒被别人无意打开后盖怎么办?为稳妥起见,我将两节电池取出,屁股对屁股,也就是复极对负极,将纸条夹在中间。这样就不怕她不打开手电筒看究竟,也不担心别人随意打开了。

第二天的夜晚终于来了,我却变得迟疑起来。二胡老师催我出发,我还在磨磨蹭蹭。一路上心里直打鼓,接近她们工棚时,我假装系鞋带让二胡老师走头,自己走后,那心情就像个待判决的犯人似的。跨进工棚,我眼睛不敢四处看。伍矮子早已将姑娘们集合好等我们来了。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强打精神,抬头看向他们,就在这一瞬间,从姑娘们一片笑吟吟的目光里,第一眼看到的是小桃那犀利的眼光,有柔情又有调侃,好像在说“你胆子还真不小哇!”我像触电一样,身子微微一颤。我相信我的直觉,立马像打了鸡血,浑身上下充满力量。这天晚上的排练我格外带劲,看得出她也挺来神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为了慰问修水库的劳动大军,公社派来了电影放映队。消息传开,整个工地一片欢腾。

我利用一次挑土上坝与她相遇的机会,悄悄告诉她,看电影时我来找你。当天晚上,在一块十分空旷的大坪里,一场后来我毫无印象的电影准备开映了。我假装四处寻找座位,经过小桃她们旁边,与姑娘们寒暄几句后大摇大摆地走了,我是有意让小桃看清我的去向的。我来到大坪旁边人少的地方,找来两块平整的石头,擦拭一下泥土,坐下静静地等候她的到来。电影开映一二十分钟后,一个身影飘然而至,不用看我知道是她来了。坐下不久她对我轻轻一碰,指了指银幕背面,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两人又躬着腰转移到银幕背面。这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无心看电影的人,有的抽烟,有的聊天,对我们的出现毫不在意。

没机会时,总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真有机会了,又不知从何说起。沉吟半晌我才开腔,出口竟然是:“我的父亲是个右派……”多年后我看到杨澜的一篇采访记,记述王光美第一次与少奇同志见面的情景。少奇同志一见面就告诉王光美自己有好几个孩子,而且自己身体不好等。王光美当时感到很诧异,后来才悟到少奇同志襟怀坦白,连向人表示爱意都那么真诚透明。扯进这么一段内容,就是想说明我当时对小桃说那句话的心情。当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满以为会吓着她,不料她轻声一叹:“我早晓得了。”随即她又补了一句:“只要你不是右派就要得了。”自从我承受父亲带来的沉重的政治压力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外人,一个政治身份比我高的人,如此真诚地向我说过这样宽慰的话、这种暖人心的话。之所以二十几年之后我依然忘不了小桃,先丢开感情成分不说,仅凭这句话她就值得我怀念几十年。以她的出身,她的家庭背景,她的政治身份,在当时的我看来,她的话真的振聋发聩。

我十分感动,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她委婉地避开了,说:“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闸门一开,我的话如滔滔江水滚滚来。她却十分清醒,带着歉意打断我的话,轻声说:“以后再听你讲吧,我要走了。不然她们会起疑心了。”望着我沮丧的样子,她微微一笑说:“以后日子还长得很呢,莫要着急啊?”说完她站起来,帮我掖了掖衣服,看看周围无动静,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可爱的电影可惜仅放过这么一次。后来听小桃说,幸亏她赶回去看了后半场电影,要不然姐妹们跟她谈起电影的内容来,她会搭不上腔哩。我们如此谨慎小心,我们的事还是泄露出去了。我估计首先出卖我们还是我们自己的眼睛。她的那帮小姐妹,刚过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神经敏感得很,早就看出了端倪。也不知是出于妒忌,还是出于关心,有的小姐妹回家取工地开餐所需大米时,将“情报”透露给了小桃的父母。于是很快就有信息反馈到山上来,要小桃回家一趟。小桃预感到了什么,她抽空回了一趟家。她回来后,我急切地想听到她从家里带来的消息,但是不排节目见不着面。二胡老师帮我打听来消息是:小桃的父亲说了,如果小桃再跟那个知青来往,就要打断她的腿。我一听,懵了。

又到了排节目的时候了,我十分沮丧又十分尴尬,我恨那打“小报告”姑娘,故意不理她,小桃连忙出来打圆场,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春节快到了,水库决定停工放假。民工个个欢呼雀跃,我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最后一次排练的那个晚上,我很不高兴,伍矮子看出了我的心事,给我打气:“怕么子,她爷老子要是硬不肯,你带起她走嘎就是!”那一刻,我觉得伍矮子比我还天真。在那种社会管理模式和人口管理制度下,能走到哪里去?

排练结束时,大家意识到分手的时候到了。反正我们的事已无秘密可言,小桃也一改过去那种一本正经模样,让我与众姐妹道个别。然后她亲自送我和二胡老师出来。三人边走边说些无油盐的话。二胡老师识趣,走了一截主动提出“先走一步”,便匆匆离去。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个美好的明月之夜!一轮满月高高挂在天上,泻下一地银辉,加上前几天下过一场雪,上下辉映,极目四顾可以看得很远很远。我们漫无目的地边走边谈,一走竟走到了大坝上面。我问起家里对他的态度,问父亲是否真的会打她,她笑了,反问我:“你怕不怕?”我说:“未必你父亲还要打我不成?”她一笑说:“不是,我是问你怕不怕你家里打你?”我笑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我父亲不在了,没人打我了。”她长叹了一口气。我连忙安慰她,说我家里人如何关心我、疼爱我,等等。意思是告诉她,我家里一定会欢迎她的。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轻轻说:“真要那样,那就好了……”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让她信服的且有安慰作用的的话来,只好陪着她呆呆地望着那默默无语的月亮!如果讲唯心的话,那天晚上的景致的寓意其实是极好的——圆圆一轮满月,那么圆润,那么饱满,那么温馨,那么脉脉含情……

二姐一直没有打断我,让我把认识小桃的过程讲完。她没有欣喜的表情,而是长叹了一声,淡淡的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故事啊!”二姐的反应让我有点失望,也让我有点不安。春节前夕,在长沙工作的大哥也回来了。大哥比我长十来岁,对我们一贯要求甚严,我们对他也十分敬畏。二姐已跟他通过气,在听我讲完乡下生活的大致情况后,他要我着重讲一讲小桃。我不无得意地说了我的感觉和想法,我是把它作为喜信来报的,未曾想我的家人却把这视为危险的信号。后来整个春节,全家人都围绕这个话题对我展开强大的攻势。

中国改革发展到今天,很多地方城乡差距仍有天壤之别,至今人们还把农村视为畏途,更莫说七十年代了。所以,当时任何一个知青以及他的亲人都把知青在农村成家看作生存底线,不到山穷水尽,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一个知青都不会心甘情愿在农村成家生子,终老一生。说老实话,在家人向我展开攻势之前,我的心灵深处,其实早就存在这种“畏农”心理,只不过因“跳农门”屡屡失望,我心灰意懒了罢了。我年少时读过一些写爱情的小说,朦胧中对主人翁都心向往之。但是我那点文学知识和生活道理哪里挡得住大哥的口若悬河。无法辩驳就只有一个字——犟!可犟管用么!

七十年代初,上山下乡运动已经好些年了,确有少数知青已在农村成家,但是十有八九都陷入艰难度日的尴尬境地。家人搜罗了大量的事例来说服我,其中也有我熟悉的一些人。其实不用家人这么大费周章,我心里明白。跟我一同下乡的一对男女同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们落户在大眉山隔壁的会哨坪生产队,下乡第二年就结婚了。当时我还挺羡慕的。但婚后不久他们就陷入窘境。有一次我去他们家串门。碰上他们孩子病了,无钱看病,万般无奈只好将自家茅厕的大粪卖给队上,换得几块钱后才抱着孩子匆匆上公社医院。

爱情不能吃又不能喝,没有基本的物资保障,缺乏基本的生存条件,再绚烂的爱情之花也会凋谢。大哥的话像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我的心头,使我渐渐冷静,冷却下来。我又想到了二胡老师说“要打断她的腿”的话,如果真是这样,戏还唱得下去吗?

尾 声

(之一)

大约是八十年代中,我从湖北调回湖南,在省里某厅工作。那位二胡老师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找到我,请我找人帮他落实政策,解决教师待遇问题。老友重逢,他告诉我一些小桃的消息,我拜托他继续打听小桃的下落,如有可能还请将我的行踪转告小桃。

到绥宁县城的第二天中午,我开完会和几个人从一个单位出来,正准备往宾馆去。忽听街边有人喊“小许”,令我一震,循声望去,是小桃,是她先看到了我。她手提竹篮,衣着俭朴,轮廓依旧,只是全然没了当年的风采。她家离县城有好几里路,她来县城一是买点东西,二是应约来见见我。我让陪同的人先走,与她边走边谈,一同来到宾馆。我留她吃中饭,她说不习惯和当官的在一起,坚辞了。

小桃出身农村,虽然年龄比我小,但比我更成熟,意志比我坚强,感情比我专一,奋斗精神更不亚于我。遇到我这个负心汉以后,她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她参加干部招考,却被有背景的人挤掉了。她后来参加“红医班”成了赤脚医生。“红医班”里有位退伍兵,拼命追求她,而她已届二十六岁,到了农村姑娘婚嫁的底限了,于是他们结了婚。现在她已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赤脚医生”退出了历史舞台。夫妻俩回归农民,靠搞点种植养殖过日子。

我在她家坐了好久,她老公后来也来陪了我一会儿。当我告辞出门准备上车时,她流泪了。关上车门,我不敢看她,只从车窗中伸出手向她摆动。从倒车镜里,我看到,很远很远了,她还在招手……

(之二)

儿子读高中以后我带他来到大眉山,让他认识一下真正的乡村。路还是那些路,山还是那些山,只是村庄更凋敝了,很多熟面孔看不到了。打听到妹子的家,爬几级石阶,到了屋前。首先看到的是兴科,他已做了一群孙儿的爷爷,前额上泛着油光。妹子明显的老了,苗条成了瘦弱,眼角爬满了皱纹,眼睛更小了。我和她坐下合影后,想跟她握手。她愣了一下,把手在衣上揩了几下,伸给我。我握着这能干的、粗糙的、曾帮我种过豆子的手,百感交集,几十年前要是摸了她的手,那么,她,我,今天各会是什么模样?

人生如戏,但比演戏更难,因为没有剧本,更不能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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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成稿于2010年,2011年曾收录入龙国武等主编《我们这一辈——中国知青纪念文集·卷一·上册》

十年过去,旧人旧事总难忘。长夜思人,不遣笔端终不快。翻出旧文,大加增删,再投网上园地。以娱同辈耳目,以长后辈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