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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男体艺术片,一段尤物间的虐恋

编者按

我个人非常喜欢克莱尔·德尼这部电影,电影中对于男性之间倾慕的描述已经超过爱恋的范畴,而成为一种基于特殊环境下个体与个体之间精神上的控制。女导演的细腻的观察力捕捉情绪的细节,利用对望建立起视觉上的控制感,分层解剖男性心理的自尊与自卑,控制与反控制。不得不说,德尼看男人真的看得太透了。

以下为深焦Deepfocus正文。

《军中禁恋》

导演: 克莱尔·德尼

编剧: 克莱尔·德尼 / 让-波尔·法尔戈 / 赫尔曼·梅尔维尔

类型: 剧情 / 同性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语言: 法语 / 意大利语 / 俄语

上映日期: 1999-09-04

片长: 92分钟

译者:朱马查

《军中禁恋》:感觉的电影

当德尼的《军中禁恋》刚登上美国大银幕时,影评人史蒂芬·贺尔顿(Stephen Holden)用了一个精准的说法来概括影片中大量存在的大胆对比,称其为“性感的朴实”(voluptuous austerity)。他的这一总结被广泛传扬,多方位地阐释了影片,同时预示了它接下来将怎样为大家所接受。很快《军中禁恋》便在影迷中得到了一批充满激情的追随者,并被2000年美国上映当年被《村声》(Village Voice)评论家排行榜选为最佳影片——这只是这部影片在众多榜单中一马当先的开始。与此同时,多个网站、电影杂志以及学院期刊都发表了大量关于这部影片的文章。来自各个角落如此广泛的回响,对于这部完美平衡了各方张力与对立的作品来说,实属名正言顺。

其中一股张力可追溯至项目初创。本来是接受法国电视台ARTE的委约,创作一个关于“境外之地”的系列,德尼巧妙地歪曲了规则,走向了一个更大的主题——异己性(foreignness)。她将电影置于当下,又将电影的中心放在驻扎在东非海岸前法属殖民地吉布提的外籍军团身上。她的目的不仅是探索在未知的土地上作为一个外来者的生存经验,同时也在探索(用她的话来说)作为“自身的外来者”的经验。

“无归属”这一概念,无论是在外部还是内部意义上,都贯穿着德尼的电影,并成为一个主题,同时也成为这位电影人自己的生活经历。她出生于法国,成长过程中跟随作为殖民军官的父亲辗转于非洲数个国家。她到41岁才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片《巧克力》,在此之前她曾是文德斯的副导演,而文德斯正是出了名的对美国以及其文化与景观充满眷恋。

当他们一起穿行于美国西南部为《德州,巴黎》勘景时,德尼自问会否也有一个地方她愿意将其称为自己的土地呢。然后她意识到了,对她来说这个地方不是美国不是法国,而是非洲,之后她便去了喀麦隆拍摄《巧克力》。《军中禁恋》是她的处女作之后首次回到非洲拍摄。这是她的第五部作品,在此之后她还拍了八部虚构长片,类型、场景以及调性不一,这一部仍然是她目前为止最为人称道的作品。

  • 克莱尔·德尼

    《军中禁恋》的中心是一组男性三角关系。Galoup中士(德尼·拉旺饰演)是吉布提驻扎军团中的一份子,对指挥官Forestier(米歇尔·索博饰)充满仰慕。新兵Sentain(格莱戈尔·柯林)备受瞩目,在一次飞机事故救援后吸引了指挥官的注意力。Galoup满心妒忌,将Sentain放逐到荒漠之中只留给他一只故障罗盘。吉布提人搭救了濒临死亡的Sentain,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否还能活下去。故事以被军队开除后住在马赛的Galoup的回忆视角闪回展开。

    德尼将各种材料整合运用到此片拍摄的过程是影片另一股巨大的张力来源。曾经被赫尔曼·梅尔维尔所描写的男性生活经验所震撼的她从梅尔维尔的诗歌和小说《水手比利·巴德》出发,提取出了男性团体当中三角关系的叙事手法。她还用了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的歌剧《比利·巴德》来作为士兵们军事训练的背景乐,而这些复杂的训练动作本身也是由芭蕾舞者博纳多·蒙特(Bernardo Montet)编排的。

    将指挥官命名为Bruno Forestier并请索博饰演,这样一来德尼直接将本片与戈达尔的《小兵》(Le petit soldat)联系了起来——由同一位演员饰演同样名字的士兵角色。她将自己的电影变成了戈达尔电影在四十年后的某种延续。德尼的编剧,让-波尔·法尔戈(Jean-Pol Fargeau)则是从编写Galoup的日记开始整个电影的创作的,这本回忆录式的日记驱动着电影叙事的闪回与跃进。

  • 《军中禁恋》剧照

    许多改编作品通常带着或多或少的忠诚度将既有的文本转化为新的电影形式,但德尼改编《军中禁恋》的方式却与众不同:她将一些元素从一系列的原材料中精选出来再移植到一起。“移植”,这是德尼自己在采访中特意强调的概念。“移植”这种园艺技巧(可类比人体的器官移植),将两棵或多棵植物种植在一起,将它们适应生存的天性相结合同时还保留了各自的特征。德尼想要创作出一个混杂而互文的复合物,各个元素既强大又条理清晰地呼应着各自不同的源头。

    德尼的电影之强大就来源于它同时诉诸头脑与身体,它占据观众的全部整体。《军中禁恋》叙事克制极简,对话简略,以优雅的留白营造神秘感,其在富于理性的同时也是一部以强烈视觉体验搅动感官的电影。它属于Martine Beugnet所说的那种“感觉的电影”(Cinema of sensation),作用于我们的本能与身体。德尼和她长期搭档的摄影师阿涅斯·戈达尔(Agnès Godard)营造出了生动而富有质感的影像,呈现出了阳光明媚的东非大地以及种族各异的军团士兵们的面孔与身体的原始力量。

  • 克莱尔·德尼与阿涅斯·戈达尔

    然而《军中禁恋》让我们的感官为之一振的远不止于强烈的视听。“电影”,正如德尼常说的,“是剪辑”。她一直倾向于快速拍摄精心剪辑的工作节奏(总是和剪辑师Nelly Quettier一起)。她的影像从以一种迷人的节奏展开、跳跃,形成一种无可模仿的独有美学。例如《军中禁恋》开场,我们置身于穿行于沙漠的拥挤火车车厢中,几乎可以感觉到其中的热浪,接着是两个大远景,只看见火车远远驶离,留下一溜烟尘,接着又切入一串出乎意料的镜头:废弃的军队坦克,风中摇曳的干草,然后是镜头缓缓摇过地上的人影,呼应着摇摆的干草,最后才是士兵们的身体。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这一群士兵——他们闭着眼正在练习。这好像不是军队训练,更像是一种精神冥想活动。接着出现的是阳光下蔚蓝海面闪闪发亮的特写,另一个画面缓缓地浮现其上,那是Galoup正在写日记。这个画面是如此地美丽又突兀,就好像他是在水面下写字一样。此外另一组让人惊讶的镜头是一组坐在船上赤裸上身的军团士兵的中特写:摄影机缓慢移动,让我们将每个士兵肤色、体态以及面部特征一览无遗,然后突然跳切到同坐在船上的Galoup,穿戴整齐,戴着一顶绿色的贝雷帽。轻微的仰角镜头将他的权威与孤立突显了出来。在这一组三分钟的镜头中,每一个剪辑点是惊人而富含深意的。

  • 《军中禁恋》剧照

    将镜头瞄准法国外籍军团,德尼激活了围绕军团的文化迷思同时也对其进行祛魅。纵观电影史,如《摩洛哥》(1930)、《火爆三兄弟》(1939)都将军团士兵描写为勇武、追逐冒险的人,并且是标志性的男性气质代表。但鲜为人知的是,法国外籍军团在1831年建立后不久就已沦为殖民工具,所到之处无非引起战事,掠取资源与人力。德尼将她的故事放在当时刚从法国治下独立20年的吉布提,使得军团在此的训练,甚至军团在非洲大地的存在本身,都显得荒诞而不合时宜。

    德尼带着女性电影人的身份,用一种不同寻常的慎重且暧昧的方式从外部去探索男性群体及其成员见的关系。在Judith Mayne撰写的关于德尼的书中,她指出在这部电影中,军团士兵们的阴性气质也如同他们的阳性气质一样被强调出来。影片中最令人记忆深刻的场景之一便是他们熨衣、晾晒衣物以及给土豆削皮的场面。即使是军事训练的场景也出人意料地沾上一丝阴柔,因为这是由芭蕾舞者编排设计的。“唯一令我感兴趣的就是以电影记录身体”,德尼曾这样说。这个信条令她放大了影片中的同性张力,因为摄影机用迷人的特写捕捉了男性的身体特征和他们之间的亲密情谊。这样的做法也是对法国新浪潮一个微小但充满意义的“背叛”——即使新浪潮对全世界无数电影人(包括德尼自己)影响深远,可它毫无疑问是异性恋中心的(heteronormative)。

    不管从画面还是对话来说,男性的身体都占据着《军中禁恋》的中心位置,我们很少提及片中出现的女性。她们全都是当地的黑人女性,要么作为舞者和士兵们一起出现在舞厅里,要么作为手艺人出现,例如那位拯救了Sentain的织毯女人,要么成群出现在街边,用困惑的眼光观察这军团带来的奇异景观。片中有一个令人惊讶的镜头跳脱于叙事而存在,那就是Galoup的吉布提女朋友Rahal一动不动直视观众的镜头,她是如此泰然自若。尽管女性只占据着银幕的少数时间,她们的凝视(还包括导演自己的)至为关键,使她们成为见证者。正如乔纳森·罗森鲍姆(Jonathan Rosenbaum)所指出的,女性是这部电影里的古希腊歌队——她们提供了审视军团的反讽与批判视角。

  • 《军中禁恋》中的女性

    毫无疑问,《军中禁恋》还有着电影史上最令人惊奇的结尾。我们看见Galoup躺在马赛家中的床上,一把枪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他的胸口纹着“为崇高事业而死”(Sert la bonne cause et meurt)。一个大特写打到他的左臂,肌肉有节奏地颤动,我们听到舞曲的节奏逐渐响起,那是Corona乐团的大热欧陆舞曲“The Rhythm of the Night”。镜头突然回到了那间满是镜子的舞厅,除了Galoup并无他人。他一身黑衣,一开始只是静止不动,然后开始缓慢从容地移动,最后进入癫狂的舞姿,在房间里旋转翻滚,最后离开画面。

  • Galoup 胸膛上纹着“为崇高事业而死”

    这个场景真的是故事的结局吗?是梦还是幻想?这些问题固然有用,但每次我重看影片时就变得不再重要——不可能有答案。德尼说在拍摄这一场前,她只是告诉拉旺“将它想象成生死之间的舞蹈”。没有排练,拉旺只用了两条就完成了表演。这一场景决不停留在心理分析或是叙事合理性层面,但毫无疑问地令人动容。它摧毁了主观现实与客观现实的边界。电影在此显露出它同时召唤主客观的强大力量,自我呈现为一种完全的感官媒介。

    来源:深焦DeepFocus(deep_foc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