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些特别善于表达观点的女人一样
两年前在杭州与女友相约天目里,时间尚早,便走进旁边的茑屋书店。显著位置放着一本《那些特别善于表达自己观点的女人们》,我被封面上的名字吸引:帕克、韦斯特、阿伦特、麦卡锡、桑塔格……
读熟悉和不熟悉的她们,像是赴了一场女性沙龙,看见高光闪耀、个性桀骜和坚定犀利。这些带着思想光芒从大众中出离、独立而深刻的女人令我着迷,感叹这才是文艺批评应有的式样!作者说,“被我写进书本的这些女性在各自的生活中都拥有同一个被视为褒奖的标志:她们都曾被形容为‘锐利’”。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理性锐利站在精神视角审视
也许目力有限,这些年看到的流量评论基本都浮于皮毛、隔靴搔痒,能透过作品在智性层面深入挖掘的不算多。王音洁的批评无疑属于后者,锐利深刻正是她的批评风格。读王音洁的新书《无地的剧场》,就像进入了观念的沙龙,让我立刻想起了那本《那些特别善于表达自己观点的女人们》,文字中的气息直通那些我喜爱的女性。拥有艺术史博士、策展人、剧场导演等多重身份的她,这几年一直在进行跨文化实践。从2020年至今,她连续出版了《复象与镜像》《被悬置的演出》和《无地的剧场》,并不断拓展文化实践——以行动来诠释她对艺术与现实理解的“外剧场”,组织了40多场沙龙对话——来自不同群体的参与者共同构建了一个文人行动剧场。
我曾以“行动剧场”这个问题与王音洁交流。她先以一句简短的话回答我:你的读书会就是一个女性剧场。接着又解释说,剧场不是戏剧,是一种行动的思维,其实就是行动。随后我们从古希腊“广场”的原初意义,讨论到阿伦特正是因此产生的对公共生活的想法。然而现代社会的诸多限制,已令个体在公共空间所能发挥的作用极其有限。对此她说,一个人需要不时地震响和拨动自己,不能放弃,不然会腐朽得太快——这话很王音洁。从小生长在部队环境,在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群中养成了豪爽的性格,爱憎分明,这从她绝不模糊的文字中可见一斑。
《无地的剧场》是一本批评文集,收录了她对当代电影、戏剧的评论,以及这些年她一直践行的剧场理论。法国文学批评家蒂博代在《批评生理学》中,将文学批评分为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在宽泛的文艺批评中,主要体现为欣赏作品的趣味、对作品进行明白易懂的建设,以及对作品进行或继续、或与之对立的创造,这是批评的不同实践方向,也各有自身的价值。暂且不将王音洁的批评归类,但她选取站在精神视角审视作品、以理性和锐利的态度进行评价,正是知识分子批评应有的、引导读者建立审美和价值判断的坐标——就是那种居于艺术最深处的批评。用王音洁自己的话说,批评的对象不管轻盈或窒息,都应该朝向真,而不是那种朝向掩饰、做的每一个细节都使之不真的作品。她以系统性的文艺理论和哲学功力与文艺事实进行着反复盘磨,令她的文艺批评具有智性表达的强烈意图,将读者引入深度视阈中。
为女性困境提供沉浸思考的场所
《弗恩和温蒂:在路上的女人们》一文,写于赵婷执导的《无依之地》广受好评之时。王音洁犀利地盯住了这部电影将公路流浪进行温情化和浪漫化的处理,同时与另一部美国电影《温蒂和露西》进行比较。同是女性导演,同样的公路片,同为女性流浪,当人们还在为弗恩感动而视线中没有温蒂这个名字时,王音洁就对弗恩公路流浪的动机——对亡夫无尽的思念而不得不流浪的情感动力点发起了质问:“这个道德感十足的理由带给了这个人物什么呢?”随着她的文字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现实利刃下的温蒂,那种寒冷和令人窒息的、像一根笋被层层剥去,直到一无所有、退无可退的处境,使弗恩面对的风光和一路触到的温情都失去了重力。
女性流浪也许是一种反抗的驱动,“每一位流浪者都已经是一位不同于主流的政治诉求者,但如果这种诉求与呼告仅仅满足于人单面性的抒发,那就是一种索求带来的臆想症,罔顾了生活的复杂性,只求一个简单的对抗。”王音洁的视角是透视这种对我们常规生活的反抗行为进行浪漫化的举动,她更想追问的是:我们究竟更应该看到什么?体悟什么?上路也许是解药,但它只是一个寻找的理由,真正的解药在寻找的过程中,其义自现。
在一众女友中,王音洁的直率性情很容易被认为是比较鲜明的女性主义者,她的艺术实践也不难看出对女性问题的高度关注。从她编导戏剧《游园·今梦》、到做电影《妈妈!》的顾问、对剧场艺术家文慧几个重要舞蹈剧场的评论,还有与文慧共同创作的《乡祭·limits》,以及她的稻田剧《乡祭·丰》,都在不同纬度为女性生存困境提供了沉浸思考的场所。在最近一则访谈中当被问到,作为女性艺术家,如果和上野千鹤子来一场对话,她最想交流的是什么?王音洁回答说:“出于自己职业的原因,最想和她探讨学者之路,简单以蔽之,我好奇在于:一个有分量的女性学者是怎么养成的——这纯粹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和需要。”
“女子本弱”和“为母则刚”同样需要警觉
王音洁并不忌讳我给她冠以“女性主义”标签,但她强调她意图对很多女性主义观念的偏差进行拨乱反正。一定程度上,她属于反女性主义的女性主义——这也许是对的,至少有一点我们一致:反对将女性主义当成一面用来呐喊的大旗,因为它势必会令人偏离环境或复杂事实,而寻求外在的“正确”。
“女性主义应该是一种具体化的思维或者知识,没有单一的女性主义立场,因为我们的地图需要太多的维度去观照,才能着陆我们的愿景。”对女性受害人心理的警惕和对伪女性主义者的警醒,都是在复杂语境下,作为主体的女性怎样精神自觉的关键。女性受害人心理“会导致浪漫化或挪用较弱者的视野,声称换位在她们的位置看事物。从‘底部’出发来看事物不是没有问题的,‘被征服者’的立场并非是全然无辜的立场。”
在王音洁看来,“女子本弱”是一种应当纠偏的认识,而更需要警觉的,是隐藏个人、把对权力的渴望躲在“女”字后面,比如“为母则刚”。按照学者南茜·弗雷泽的观点,新自由主义精英观是女性解放的陷阱,拼命鼓励女性去拼抢资源、出人头地、经济自由,但没有平衡人性和伦理的观念,最后沦为“女爹”,并没有真正改变父权格局。
因此,在王音洁的批评视野中,女性主义作品并非一定要表现出女性的挣扎和反抗,只要是在表达迥异的生命体验,与父权主流文化有差异、有反拨的,她都认为是具有女性主义意味的。上述观点集中体现在对电影《犬之力》的评论中,当娘娘腔的彼得用炭疽病毒传播间接毒杀了待他如子的菲尔,呼应了影片开头彼得要替母报仇的独白时,王音洁依旧以锐利独到的眼光切入最深处的问题:仅仅是为了母亲吗?恐怕征服了权威的弑父快感比单纯恋母带来的快感更能令彼得愉悦。
也许这篇评论更能说明王音洁对女性主义和权力本质的独到见解——但不幸的是,复仇加固了包裹在他柔弱外表下的强硬内心,强硬的力量则来自绝不共情。弱者并不无辜,因为权力在流动,掌握权力者换了一副面孔,但对待权力的态度,不但没有改变甚至更加难以识别,它们更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