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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诗心同古今

一腔诗心同古今

学者顾随

近现代论诗词者,顾随可称得上是其中一名巨匠。顾随生前著作并不高产,但幸运的是,其弟子叶嘉莹等人有心记得课堂笔记,数十年后得以整理问世,让世人得窥顾随昔日名师风采。

《顾随诗词讲记》录有《驼庵诗话》《驼庵说诗》等篇什,读诗心得尽在其中,其诗学观、人生观和哲学观亦尽在其中。顾随论诗,随兴而不随意,言简而意丰,大开大合,龙腾虎跃,指东打西,气象非凡。他的一些提法值得重视,如“诗之好,在于有力”,诗歌中的“生的色彩”,对当下文学尤有借鉴意义。


(资料图片)

在顾随眼里,中国文学注重事情演进和文辞技术而缺少“心的探讨”,亦缺少“生的色彩”,缺少活的、有力的表现。何谓生的色彩?在他看来,要有“生的享乐”“生的憎恨”和“生的欣赏”。其意大概包含浓烈的生活气息,蓬勃的生命力,强烈的情感爱憎,以及对生活、生命的观察和体悟。

诗歌要有“生的色彩”,跟顾随的人生观相连。“诗法”离不开“世法”,人在社会上要踩泥,要受苦,诗要扎根于人生泥土才会有力量;离开“世法”的诗人只是豆芽菜诗人,作出的也顶多是漂在水里的豆芽菜诗。顾随由此批驳,常人以为看花饮酒、吟风弄月是诗,是高雅,其实是大错。世上困苦、艰难、丑陋,甚至卑污,皆是诗。要脚踏实地将“世法”融入“诗法”,否则诗就会走入歧途。吟风弄月的诗不仅不雅,反而是俗。要拯救这类俗,当以“力”救之,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这类诗就是“有力”。

哪些诗人之作最具“生的色彩”呢?顾随最推崇的是曹操、陶渊明、杜甫。曹操有英雄的能力,又有诗人的感觉,是英雄中的诗人。杜甫是诗人中的英雄,陶渊明则是诗人中的哲人。“中国诗人一大毛病便是不能跳入生活里去。曹、陶、杜其相同点是便是从生活里磨炼出来,如一块铁,经过锤炼始成精钢。别的诗人都有点逃脱,纵使是好铁,不经锤炼也不是精钢,所有总有点‘幽灵’似的。曹、陶、杜三人之所以伟大,就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确实磨炼了一番才写诗。”顾随嘲讽道,很多诗人不敢跳进生活之火炉,也是自己聪明,恐怕一旦跳进去就变成灰了。

陶诗平凡而深刻,平凡而有韵味,平凡而神秘,这是文学最高境界。陶渊明把诗的境界表现在生活里,这是他的伟大之处。陶公是经过了一番生活矛盾和挣扎后得到了心理调和,但这调和不是投降、妥协,而是觉得这世界还可以住,不是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像理想的那么坏。顾随认为,陶诗如铁炼钢,是真智慧,颠扑不破。他顺便也抨击了一番王维等人的田园诗,即不切实,油滑,甚至显出病态。

老杜的诗有苍苍茫茫之气,恰似大地上的山水,不但伟大而且崇高,绝非园林、盆景所能比拟。老杜诗中有力量,其力如水之拍岸,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是内在生命力的放射。在顾随看来,老杜之深厚,不亚于莎士比亚,其深厚由“生”而来,即有生命、有生活。老杜也曾矛盾、挣扎,而始终得不到调和,其诗中表现之挣扎奋斗精神比陶渊明鲜明,但其有心无力,说了不能做,不能像陶诗之统一、集中。大诗人最痛苦的是内心与外物不调和,在此情形下出来的是真正的力,是生之力、生之趣,有生的色彩。由苦而得是力,由乐而得是趣,苦中用力最大,所得趣也最深。杜诗也正是如此。

对于词人冯正中、大晏、欧阳修、辛弃疾等人,顾随也是颇为推崇,认为他们或有担荷精神,或有面对人生的办法,绝不取消极一途。大晏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悲壮有力,言有尽而味无穷,属于中国文学之最高境界。而那类表现闲适、退避之类的诗词,如“偶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显然不为顾随所喜,告诫学生道:“同学宁可不懂诗,不作诗,不要懂这样诗,做这样诗。人生没有闲,闲是临阵逃脱。”在评价欧阳修的词《玉楼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时,顾随动情道:人生不过百年,因此不努力是纯粹悲观。不用说人生短短几十年,即使还剩一天、一时、一分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活个样给你看看,绝不投降,绝不气馁。“洛城花”不但要看,而且要看尽,每园、每样、每朵、每瓣。看完了,你不是走吗?走吧!

中国后世少伟大作品,便因小我色彩太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顾随道,一个诗人应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出发点是小我,而发展到最高是替全人类说话了,如释迦基督担负人类罪恶之意。老杜的诗是有我,但不是小我,不专指自己,而是有大我。杜甫的“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其中有小我的伤感,但不只是指他自己,故谓之大我。

顾随在另一处提到,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力,不必问为谁,理想实现了,不必为己,一切诗人皆是如此。“若明白此道理,虽作不出一句平仄的诗,但行住坐卧无时不是诗,否则即使每日为诗,也仍不是诗人。”顾随这里所看重的其实是诗意精神,不必写诗却是诗人,因为其人本身活成了“诗”。

作为鲁迅精神的一名追随者,顾随显然看到了中国古典文学存在弊端的一面,从而提出“有力”“生的色彩”等观点,力推曹、陶、杜、辛等人,推崇刚健、有力、进取的文学,反对闲适、逃避、病态的文学,实际上也提出了自己的中国文学正典,从古典传统中给中国文学指出了一条路子。只言片语中的轻重褒贬,自能看出他的良苦用心。顾随讲诗词,不是寻常的诗词鉴赏,更是传达了自身的诗学人生观,无意中为当代中国文学注入伟大传统的血液。

就今天的新诗而言,在语言形式、美学和语境上,确实与古典诗词相去甚远,甚至有人称其为断裂。然而,一腔诗心同古今,诗心、诗理本质上是古今相通的,如何从古典诗词中找到丰沛的精神营养,值得今人思索。当下文学创作者往往过度沉溺于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小我,正是顾随当年所批驳和扬弃的。顾随讲道:天下没有写不成诗的,只在一“出”一“入”,看你能出不能,能入不能。不入,写不深刻;不出,写不出来。顾随的这两句话,亦适用于今日之文学。

(作者为《北京日报》文化部副主任,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