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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辉煌与青春隐忧

百年辉煌与青春隐忧

◎怅怅

这个7月,北京乃至全国的演出盛事之一,当属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后文简称莫大)的访华演出。作为俄罗斯历史最悠久的芭蕾舞团之一,暌违五年再登国家大剧院的舞台,莫大带来两台共五场演出——星光熠熠的《芭蕾荟萃·莫斯科大剧院芭蕾之最》(后文简称Gala)和以炫技著称的经典芭蕾舞剧《堂·吉诃德》。两台演出的配乐均由俄方指挥执棒中央芭蕾舞团交响乐团进行现场伴奏。

演出有多牵动人心?开票当天,观众的购买热情让国家大剧院的票务系统瘫痪,于是,粉丝急不可耐地奔赴现场窗口抢购;之后,演员阵容的公布与两次换卡,引发几家欢喜几家愁;最后第六场演出因为暴雨这一非常罕见的理由被取消,更是让多少人扼腕。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对待这次久违的北京之行,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贡献了十足的诚意:剧目安排仿佛徐徐展开一幅俄罗斯芭蕾的历史画卷;15位首席演员、超过120位舞者的阵容,不仅规模空前,更彰显出莫大当下越发年轻化而依旧实力强劲的人才储备。而从这次演出的呈现,还能一窥当今芭蕾艺术领域的一些潮流与趋势。

何为“芭蕾兴盛于俄罗斯”

众所周知,芭蕾艺术起源于意大利,形成于法国,兴盛于俄罗斯。从莫大演出剧目的安排上不难看出其用心,用一部部作品展示何为“兴盛于俄罗斯”——作为古典芭蕾的主要发展阵地,俄罗斯为世界芭蕾艺术做出的卓越贡献,以及直至上世纪中后期依旧迅猛的发展势头。

Gala的11个精彩舞段有11位首席明星参演,或是选自舞剧中最为精华的大双人舞,或是经典隽永的小作品。如今,这些作品中的绝大多数依旧是国际舞台最常上演的古典作品。而追溯其历史,无一例外均是由俄罗斯编导创作并首演于俄罗斯的作品,其中不乏在莫大首演而后名垂青史的艺术佳作,以及经典作品的莫大专属版本。

说起俄罗斯芭蕾,就不得不提及“古典芭蕾之父”马里乌斯·彼季帕。此次Gala的开篇之作便是他的经典作品、首演于1889年的《魔符》,虽然完整的原作早已失传,但其中的双人舞却流传至今。他的另外两部作品《睡美人》和《天鹅湖》,如今早已是芭蕾的代名词。此次上演的《婚礼双人舞》《黑天鹅双人舞》,是其中最璀璨的舞段。这两部作品都首演于当时俄罗斯的政治文化中心圣彼得堡,然而此次上演的版本依旧带有鲜明的莫斯科烙印——出自莫大的传奇艺术总监尤里·格里戈罗维奇之手。

尤里·格里戈罗维奇以专横甚至铁腕、独裁的工作作风著称,不堪压迫的演员们举行投票欲将其罢免。然而谁也无法否认,是他自1964年出任总监后的31年时间,让莫大开启了全新时代,甚至为整个俄罗斯芭蕾艺术翻开了新的篇章,在戏剧芭蕾和交响芭蕾方面攀升到新的高度。

1969年,格里戈罗维奇为莫大编排了新版《天鹅湖》。多年后的2001年,开启他与莫大再度合作的依旧是这部作品,并且将当年因苏联时代审查制度而不得不牺牲掉的一些创作理想加以实现。从此次上演的《黑天鹅双人舞》中便可感受到他对于原版的巧妙改编,在融入更多戏剧性的同时,充分发挥了俄派芭蕾及俄罗斯演员的优势。他于1973年、2011年两次重排《睡美人》,第二次还作为莫斯科大剧院老剧场翻修后的开幕大戏,足见其艺术地位直至今日依旧不可动摇。

此次上演的另一部作品《斯巴达克斯》,是格里戈罗维奇进入莫大后的首部原创作品——无论从题材还是编舞手法而言,都以前所未有的面貌成为一部里程碑式的杰作。

现代芭蕾的奠基与开新

让我们将焦点调回到20世纪初,“现代芭蕾之父”米哈伊尔·福金亦诞生于俄罗斯。福金最负盛名的作品便是首演于1907年的《天鹅之死》,垂死的天鹅拼命扇动的羽翼中对生命的渴求,以及温柔外表难以掩盖的坚韧内心,打动着一代又一代观众。自巴甫洛娃首演之后,一代代的舞者钟情于此作,并给出了各自的独到诠释。

俄罗斯现代芭蕾教育体系的建立得益于瓦岗诺娃的奠基,以其名字命名的芭蕾舞学校,时至今日仍是俄罗斯芭蕾人才输送的重要大本营。本次Gala中的《戴安娜与阿克顿双人舞》便由她编创,从彼季帕的失传之作中拾遗而来,创造性地加入到舞剧《艾斯米拉达》中,如今是各大芭蕾比赛及Gala演出中的常演节目。

提起俄罗斯芭蕾,总绕不过苏联时期的“红色芭蕾”,首演于1932年的《巴黎的火焰》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它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在足尖中融入了火热的革命激情。奔放而快速的舞步、高频率的旋转是考验舞者爆发力的试金石,亦是点燃现场观众情绪屡试不爽的绝招。

《罗密欧与朱丽叶》如今在全世界有很多著名版本,莫大此次上演了1940年俄罗斯编舞家列昂尼德·拉夫罗夫斯基的版本中的《阳台双人舞》。虽然未必是最有名气的一版,但其意义与价值在于:这是普罗科菲耶夫创作这部著名舞剧音乐的首演版本,亦建立了以芭蕾演绎莎翁作品的传统。虽然如今看来,其舞蹈编排更多的是从古典芭蕾向戏剧芭蕾转变探索时期的过渡与兼容,但仍不妨碍散发出美感。

此外,本场Gala还上演了国际舞台上常见的、出自维克多·格索夫斯基之手的首演于1949年的《古典大双人舞》,以及如今鲜少演出的由阿萨夫·梅塞雷尔创作于1959年的《春潮》。两位大师都是俄罗斯芭蕾史上众多编导中的佼佼者。

风情万种也最有难度的《堂·吉诃德》

作为Gala大轴的大双人舞片段,并随后连演三场的大戏《堂·吉诃德》,无疑是本次演出的重中之重。《堂·吉诃德》是唯一一部诞生于莫斯科的古典芭蕾舞剧,特色格外鲜明。当年彼季帕有一段在马德里皇家歌剧院的工作经验,于是近水楼台就地取材,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部风情万种的芭蕾。

2010年,首次来到国家大剧院的莫大,就以《堂·吉诃德》技惊四座,成为这个舞台上最精彩的芭蕾演出之一;十余年后,依旧是这部《堂·吉诃德》,以2016年的全新版本带来制作更精良、色彩更明快、更符合现代审美的视觉呈现。

虽然舞剧的名字叫做“堂·吉诃德”,故事也取材自塞万提斯的同名著作,但其实堂·吉诃德在剧中只是个串场人物。故事围绕着巴塞罗那的一对青年男女吉特莉与巴西里奥展开,堂·吉诃德则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者与推波助澜的人物。

无论对哪个芭蕾舞团而言,《堂·吉诃德》都是最复杂也最有难度的舞剧之一。与芭蕾常用的宫廷、仙境题材大不相同,这是一段发生在市井街头的民间故事,无形之中拉近了台上台下的距离,让人更加容易融入到演员们制造的火热氛围之中。快节奏的音乐和舞段加之西班牙风情,让舞蹈成为速度、力量与激情的融合。对男女主角而言,对舞技与体能的要求比起其他舞剧翻倍不止;女演员手中上下翻飞的扇子与劈啪作响的响板,更为舞蹈增添了一份眼花缭乱。

首演40年后,以改革著称的芭蕾编导戈尔斯基为其加入大量性格舞的版本颇具争议,但不可否认,那些精彩的编排如今成为这部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这一版本的《堂·吉诃德》是两位伟大编舞家成果的结合,既有大量展示高难度古典芭蕾技巧的独舞、双人舞、群舞,又有西班牙舞、吉卜赛舞、吉格舞、方丹戈舞等具有民族特色的性格舞,共同构成了琳琅满目的舞蹈盛宴。

新首席青春逼人 老首席从容镇场

梳理莫大历次访华,今年无疑是最盛大的一次。全团舞者分级中最高级别的20位首席舞者,来了15位之多(其中一位因为演出取消没能登台),是明星阵容分量最强的一次。虽然最为著名的老牌明星并未悉数到场,依然足见其诚意。群舞阵容更是史无前例的庞大,即便是《堂·吉诃德》这样超级大型的舞剧,竟然没有从当地借调一名群众演员,哪怕是台上最不起眼的角色,也均由远道而来的莫大演员扮演。除了儿童演员与动物演员未能来京,其余呈现与莫斯科舞台上几乎一模一样。能给予这样的配置,放眼全球大团巡演也是凤毛麟角,也确实因此取得了更加完整的艺术效果。

此次的五场演出,莫大的状态可算“渐入佳境”。由于人才结构的调整,莫大近些年来晋升了多位非常年轻的首席演员。这次来国家大剧院演出的阵容中,近三四年新晋升到首席阵营的就有五六位之多。由于疫情与国际形势的影响,这些新首席大多还没有以首席身份参与国际巡演的经历,更有甚者,此行是其艺术生涯中的首次出国巡演。

这些年轻的面孔让我们看到如今莫大青春昂扬风貌的同时,也暴露了难以掩盖的问题——

在首场Gala演出中,这些年轻的首席表现出急于证明自己的求胜心态,在尚未适应新舞台及当地乐团的情况下,过分冒进地加入了太多高难度挑战性的动作;加之舞台经验不足带来的紧张,导致演出中的大部分节目都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失误,看得人心惊肉跳。倒是演出中为数不多的老牌首席和非首席演员,贡献了更加从容舒适的表演。可惜的是,表演《睡美人》和《天鹅之死》的资深首席安娜·尼库利纳因身体抱恙,难以呈现令人满意的舞台表现;原本由她主演的末场《堂·吉诃德》也因病换角,不得不说遗憾重重,甚至让人对当今莫大的真实水平存疑。

Gala第二场,全体演员明显趋于保守、力求稳妥。虽然失误率大大降低,却缺少了几分Gala演出应有的惊喜之感。

当大戏《堂·吉诃德》上演,有了循序渐进的铺垫与庞大阵容的映衬,莫大终于找回了状态,也终于用实力证明了当之无愧的“大”剧院地位。几组主演各具特色,首场女主埃莉奥诺拉·塞弗纳德动作规范精准,并以全程一挥两转的双圈表现,配以手中开合扇子的绝技,贡献出本次演出中最佳的挥鞭转,而其赋予人物十足的甜妹性格也非常讨巧。与其搭档的伊戈尔·茨维尔科舞蹈雄壮有力,以散发着男性气概的高难度舞技征服观众,几次跳跃跪地舞姿格外潇洒。

第二场伊丽萨维塔·科科雷娃与德米特里·斯米莱夫斯基的组合,原本是此行最被看好的一对儿,然而Gala首秀中的失利似乎一直影响着他们。整个表演都略显紧绷,但依旧能够从中看出他们基本功扎实,特别是女演员的腿部力量与足尖技术的稳定性。而他们更加卡通化的人物诠释也带有年轻演员的特质,灵动可爱中带来前辈不曾有过的表达方式。

真正毫无争议彻底证明莫大实力的,还是老牌明星叶卡捷琳娜·克雷萨诺娃与弗拉季斯拉夫·兰特拉托夫惊为天人的舞台表现。他们让人找回了那种最纯粹、最直接的由舞蹈带来的巨大兴奋,完全不用分析、比较、品味,只要坐在观众席里就会毫无疑问地被他们的舞蹈巨浪裹挟。技术上,难而举重若轻,稳而游刃有余,并不单纯追求任何快、高、多,而是让动作有轻重缓急,每一点一滴都在掌控之中,在起伏间创造属于角色、属于戏剧的整体美感。哪怕没有这些令人咋舌的技术,他们依旧有新首席无可匹敌的表演,人物性格鲜明,情节交代清楚,用精心设计的细节支撑人物的生动,用强大的戏剧性辐射整台的群演都跟着达到了新高度。看过之后让人不禁感叹:还好莫大有他们,让莫大还是那个莫大!

小女孩接棒大女主 芭蕾气质的时代烙印

此次莫大由冷到热的舞台表现,由质疑到折服的观感,不免引发一些思考。如今的莫大到底是怎样一个莫大呢?

创办于1776年的莫斯科大剧院,依旧有足以令全世界羡慕的整齐而高水准的芭蕾演员班底。这是大型作品好看、精彩的重要保障,让他们依旧在世界范围内所向披靡。然而在另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明星上,莫大经历着结构的断层与风格的改变。如今,首席演员在年龄层上缺乏梯队的接续,新一批年轻首席也呈现出与上一代不同的气质——越来越年轻化,越来越孩子气的可爱。诚然,这也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美好,但对于一个大芭蕾舞团而言,不可或缺的是大女主与大男主式的挑梁人物:他们在台上的从容大气、高贵典雅、淡定自信,那种从侧幕条走出来两步就能把硕大的舞台和几千人的场子压住的气场,才是令人折服的芭蕾气质。这不是任何技术点的出色发挥能够替代的。

网络文化对舞台艺术的渗透和介入,在扩大影响力的同时也带来反噬。以前只有舞台,加上极其有限的出版光碟,演员们只能修炼台上的本事,修炼散发“大魅力”的本事。随着越来越多的照片、视频,特别是短视频的大量流传,那种驾驭完整作品的“好”被切割,在这门艺术的大众传播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小。更多的人更常见的芭蕾艺术是照片里的一个造型或是视频中的一小段舞蹈,那种大江大河般流动的美感被截取成了饮水机里的小水柱,水质虽好却失了力量。

整个世界因网络化而改变,小小的舞台艺术、芭蕾行业,身处其中的人们很难不被影响,演员们有意无意地投入更多时间精力修炼更适合小屏幕的能力——那是适合近距离拍摄的吸引力,是定点造型的美感,是在一小组动作里足够的炸裂,是反复拍摄筛选后的最佳。那些流畅感、情绪、结构,那些能够在每一次长时间舞台表演时持续稳定的输出,就会此消彼长地被忽略、弱化。这是一个缓慢的趋势,等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再回望过去,会发现它早就开始了——正慢慢地一点点地改变着这门艺术,当然也在为这门艺术提供新的沃土养料。

时代会赋予艺术鲜明的烙印,世间也从未有真正的一成不变。新的时代塑造出新的莫大与新的明星,247年的历史积淀指引着这艘艺术航母找到航行的方向,以新的姿态延续辉煌。这需要一代代新演员的成长,以及更多属于当今时代的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