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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手可及的《触不可及》

触手可及的《触不可及》

最近,先后在上海、北京巡展的“浮生巴黎——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全球巡回艺术大展”引人关注。罗特列克笔下19世纪末活色生香的摩登巴黎,让人联想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及其贡献者们。刘海粟美术馆前不久落下帷幕的“慕琴生涯”展同样以封面画、插画、漫画、摄影、月份牌等跨媒介展品,从历史深处打捞出于上海视觉文化、商业美术和都市文化有开拓之功的丁悚(1891-1969)。近期久事艺术空间展出的溪文渊作品《土山湾》(2022),将丁悚纳入土山湾画馆一脉,固然有丁悚受惠于画馆出版的教科书的缘由,但丁悚与土山湾更深层的联结是他们都在中国早期西洋画发展及中西文化交流中起到关键作用。


(相关资料图)

丁悚出身本土,从未留过洋,所到最远处没超出江浙两省。早年学画——不论是在中西图画函授学堂师从周湘还是在上海图画美术院(后称上海美专)亦学亦教——他主要依赖临摹的方法。作为地道的本土画家,丁悚如何联通中西?他并未受地域限制而视野狭窄,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身处的上海是一个世界主义的大都市。丁悚收藏的埃尔斯莱作品《触不可及》,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具体地了解丁悚在国外艺术文化的转化以及上海视觉文化建设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亚瑟·约翰·埃尔斯莱(Arthur John Elsley,1860-1952)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和爱德华时代的著名风俗画画家。埃尔斯莱在世时已声名远播,不仅仅因为他的作品经常入选夏季展览及其他美展,更因为他的画作被复制的次数远超同时期其他英国画家。

埃尔斯莱善捕捉孩子和小动物一起玩耍的片断。他的画呈现出理想的童年和家庭生活,总是洋溢着欢快、温馨、俏皮的情致。这样的作品能够为普通人无负担地欣赏,适于印制成明信片、广告、日历、家居装饰画等,也常装点着《伦敦新闻画报》等刊物的圣诞特辑。他的画是印刷公司竞相追逐的宠儿。

1908年,埃尔斯莱以女儿玛乔丽为模特,完成了油画《触不可及》。画中,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孩左手托高幼猫,以免它被围在自己膝下不停想扑上来的三只幼犬惊吓到。《触不可及》是一幅典型的埃尔斯莱式画作,完成的同年底便登上《女王》圣诞号。1913年,其小幅彩色版刊登于《卡塞尔家庭圈子》周刊的创刊号。该作另有其他大幅精致印刷版流行于世。

艺术品的原作具有“即时即地性”,但其图像经过机械复制可以化身为可被运输的物品,由轮船、火车、马车等传送至世界各地。埃尔斯莱的画作常年被报社、杂志社以及S.Hildesheimer、C.W.Faulkner等出版商制作成数以百万计的印刷品,行销欧美。不过,他可能未曾料到,一个远在中国上海的同行亦是自己的“粉丝”。

丁悚所在的城市是当时中国交通和传播的重镇,全球流通的图像以各种途径汇流于此。丁悚有机会接触到欧美前沿的书籍、报刊、画片等,它们成为丁悚创作的视觉养料。这种机会又因为他身兼画家、美术教育者和报人的身份而大大增加。民国初年,高剑父、高奇峰兄弟在沪开设审美书馆,出售美术书籍和明信片,丁悚“暇时辄多过往逗留,作贪婪的浏览”。他的文人好友周瘦鹃、陈蝶仙、陈小蝶等,从事欧美小说翻译,能接触许多外文书籍和报刊,他也是受益者。丁悚自己还热衷收集摄影和绘画图片,《触不可及》便是他的藏品之一。

丁悚收藏的版本可能是随报刊特辑赠送的画片,或出版商专门印制的画片,尺幅较大。他将其装框挂在家中墙上,与其他照片或绘画一同装点着“艺术之家”。丁悚对这幅作品应该喜爱有加,1925年迁往新家也坚持带上。艺术品的复制品让丁悚不用远渡重洋亦能拥有其图像,原本触不可及的作品变成触手可及。《触不可及》并非丁悚唯一的埃尔斯莱藏品。1915年,《礼拜六》杂志第38期展示了他收藏的另一幅埃尔斯莱画作《诸君和我》,画作右下角有“丁悚藏”的字样。该画原作为油画,1909年完成,初始名为《破碎的旋律》。

民国初年,喜欢阅读消闲文艺杂志的读者对此类“名画”应当不陌生。它们通常出现在卷首,冠以“欧洲名画”“美洲名画”“泰西名画”之名。封面和插图是构成当时文艺杂志整体的重要内容,在杂志目录和广告中均有体现。作为杂志内容的把关者,编辑的审美趣味影响着杂志的视觉风格,并且编辑的个人收藏是杂志插图的来源之一。

丁悚的好友周瘦鹃主编的《礼拜六》《半月》《紫罗兰》等刊物中的“名画”多来自欧美,倾向表现男女情爱、秀丽风景、唯美人体以及天真烂漫的童年。作为儿童、宠物风俗画的大家,埃尔斯莱的画不止一次出现在周瘦鹃编辑的刊物中,如《小医士》《请少待》《小弟弟睡了》等。这些“名画”的标题不全与原作一致,许多没有标注作者或以“无名氏”指代。杂志编辑的意图或许不是将读者推向具体的原作,而是通过“英国”“欧洲”“美洲”等地域名词指向编著社群理想的文化模板。杂志扉页的童趣“名画”与爱情画、文化名流的家庭照等图像元素,以及温情的家庭小说等文字元素,共同打造出周瘦鹃等旧派文人所推崇的“小家庭”理想,该理想及其建构过程是世界经验与中国想象的结合。

丁悚也是模范新家庭的建设者之一,他以百美图、小说插图、社会漫画以及家庭摄影等为“砖瓦”,而制作“砖瓦”的原材料便包括丁悚接触或收藏到的“名画”等图像印刷品。初入画坛时丁悚曾表明自己“心折”于美国插画家查尔斯·达纳·吉布森。吉布森以“吉布森女孩”的形象闻名于世,丁悚后来也形成了自己标志性的时装仕女形象(尤其在百美图中)。他还从美国《礼拜六晚邮报》封面画中的人物造型和活动方面获得不少启发。该杂志是他所服务的《礼拜六》的参考对象。埃尔斯莱则影响了丁悚对儿童和狗的创作,他笔下二者互动的姿态有时候与埃尔斯莱的作品如出一辙。

丁悚等民国初年上海本土画家经由可运输的印刷品与世界的联结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紧密和丰富,而这种联结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上半叶上海的视觉文化和都市文化发展。原本触不可及的艺术形式和图像风格经过丁悚等画家的中介及本地化探索,借由其媒体网络和教学活动,变得触手可及。这些联结中潜藏着海派文化生发的活力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