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命运的可能性,因写作被看见
最近这几个月,读了很多女性写作的作品。这些作者天然地对女性的内心世界和命运更敏感、更关注;而她们的写作,既是个体的自我表达,更是对其他女性命运与困境的深度呈现。
在这些女性写作的作品中,我格外关注非虚构类作品。和小说相比,它们的故事性或许弱一点,但真实性和现实意义却远在小说之上。从中我们更容易看到作者作为女性是如何面对生活中具体而微的真实问题的,对这些或共性或独特的问题的个体感受、处理方法,展示出不同女性把握自身命运的可能性样本。虽然并不一定构成所谓的“标准答案”,对读者来说却是独特的参照物和“知识储备”。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私房导赏 温暖知性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伊藤比吕美在《闭经记》一书里,写她面对更年期例假消失后的苦恼、应对和解脱。她说55岁的她现在月经“蔫了吧唧的”,而且这不是她的真月经,是用了荷尔蒙补充疗法后的结果。虽然是假的,但还是让她喜悦。面对这种喜悦,她用了“赤红的血好似夜空中绽放的辉煌烟花、运动会上随风飘扬的旗帜,完全是种喜庆”来形容。
作为女读者,读后有一种脸红心跳的炽热感:一方面突然意识到现在逐月而来如影随形的例假原来这么值得珍惜;另一方面通过伊藤比吕美这位以大胆和生猛著称的日本女诗人,认知到了我们终将面对的“更年期”原来是那么曲折丰富。她毫无保留披露出来的“隐私”体验,于我们而言恰恰是一种珍贵的“知识储备”。有了这样可信可爱的大姐在前面“导赏”,未来的中年人生路上也就不那么心情忐忑了。
同样的日本女性偶像还有上野千鹤子女士。在她和铃木凉美的书信体《始于极限》、与汤山玲子的对话录《上等快乐》,以及她回答读者来信提问而形成的《私房谈话》里,都大量提到了个人生活和她处理个人生活与工作的一些方法。比如她在给铃木凉美的最后一封信里坦陈,自己因为当年和母亲的关系不好而不敢生孩子,怕自己生下来的是个女儿而无法面对、无法相处。但同时她又以“亲戚大妈”的身份鼓励铃木尽早从“拍过AV”这个身份当中走出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迎合媒体(尤其是男权媒体)的需求,扮演某种角色。”这种温暖与知性,已经超越了母性,而是一个大写的女性。
不婚无子 漫长精彩
而最近给我带来最多阅读快感和收获的女性写作作品,是一位英国的高龄女作家戴安娜·阿西尔的《暮色将尽》。这位活到101岁的“伦敦最好的编辑之一”,在她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做过约翰·厄普代克、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编辑,发掘了V.S.奈保尔这样的著名作家,并在70多岁退休后转换身份成为一个作者。
写本书时她已经年近九十。在这本小书里,她赤裸、诚恳、幽默地谈到了自己关于性、情感、文学、死亡等诸多话题的所思所感,全无爹味(并不仅仅因为她不是男的),而且总在细微处激发出你对生命新的好奇与想象。
她说她祖母那一辈的人,“70岁以上的女人穿着基本上类似于制服。如果她是个寡妇,她应该穿上无视时尚的灰黑色衣服。就算丈夫还健在,她的衣服也开始变得颜色单调,模糊无形,充分表示此人不再打算保持吸引力的意图。”她在四五岁左右第一次意识到性的存在,在十几岁的年纪就跟一个年轻实习军官保罗订了婚,但在六个月之后就亲眼见证了男性多么容易对其他女性动心和出轨,并从此意识到“女人其实也能不谈爱,仅仅因为性就可以燃烧”。她在之后很快结束了浪漫爱情时代,有过多次艳遇,但都不曾走进婚姻,虽然确实有好几个男人向她求过婚。
戴安娜就这样讲述了一个知识女性是如何度过无婚姻、无子女但有爱、有性的漫长精彩人生。她到88岁才停止开车,因为一次有惊无险的重大车祸。当时她在修理厂办公室里,想象着本来可能会被一堆别的尸体包围的可怕场景。为了应对自己的紧张,她想起了60年前二战初期在接受急救培训时学到的知识:如果有人受到惊吓,最好的药就是一杯又浓又甜的热茶……于是她走到办公室角落里,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放了四袋糖;然后,恢复了正常。
她讲到生命中最后一个伴侣萨姆,从她的中年末期一直陪伴她到老。这个在海边长大有着快乐安全童年的农民家庭的孩子,和虚伪的英国中产阶级男性不一样,他真心诚意地想要性,并且和戴安娜一样谁都不想爱上对方,也不想为别人平静的心灵负责任。这样一种简单的关系维持到萨姆和戴安娜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都有点疲惫,心里虽然想,但身体却不再支撑他们发生关系了。过了没多久,萨姆死于心脏病。
戴安娜说,本来萨姆只占据她生命中很小的一个角落,“但萨姆死后,却在我心里越来越鲜活,远胜其他一些重要的逝者。在我的脑海里,他像照片般清晰,持续至今。他的姿态,他的表情,他行走、坐下的样子,他的衣服,这七年如胶片般一幕幕闪过。所有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面的方式,如此这般,反复出现。我情不自禁在心里记挂着他。”我在傍晚暮色将尽的车流里,看到这段话,泪流满面——这大概就是爱吧,生命里会遇到也会错过的爱,当时只道是寻常。
暮年新生 热情明朗
但是戴安娜并没有在这伤感里驻足太久,她紧接着感叹“性从我的生命里逐渐退潮,带来另一重大影响,就是我发现其他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紧接着,她谈了对死亡的感受,谈了家族中不同人的死亡方式,谈了她对宗教、阅读、绘画的体验与观感,描述了和年轻人在一起时给她的“反作用力”——“如果我们能突破自己感知的局限,知道有些人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对他们来说前面的路很长,充满了谁知道会怎样的未来,这就是一个提醒……自己并不是朝着虚无延伸的黑色细线末端的小点,而是生命这条宽阔多彩河流的一部分。这条河流,充满了开端、成熟、腐朽和新生,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的死亡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如同孩子们的青春一样。”
将自身的感受与体验,置身于更广阔的人类命运长河当中,既不自怨自艾,也不恐惧忧愁,构成了戴安娜晚年的生命基调。她承认自己自私,所以没有孩子,但并不因此而后悔。作为一个活到快90岁的老人,她只关心如何度过当下。同时,她还举了另外一个高龄女性的例子:爱丽丝·赫茨-萨默(捷克裔英国籍钢琴家,2014年以110岁的高龄与世长辞,是犹太人纳粹集中营幸存者里的最年长者),这位李斯特的学生在二战期间和丈夫、儿子一起被送往集中营。丈夫死于集中营,儿子在战后65岁时突然死亡,但她却一直热情、明朗地活着,并且在103岁的时候仍坚持每天弹琴3小时。爱丽丝的名言是:“我了解所有事情坏的一面,但我只看好的一面。”
所以,和很多人想象的“孤独终老”不一样,戴安娜这本老年写作的书,并没有以呜咽收场。相反,它以一种格外的宽广和温暖,为我们拉开了人生下半场的灿烂幕布,让对暮年生活惴惴不安、心怀恐惧的我们,放下心来,开始用不一样的方式去想象自己的未来与命运的可能性。
我希望我所有的女性朋友都快去买一本《暮色将尽》来读(并没有不尊重男性的意思,你们读了可能也会从中受益)。事实上我希望我们未来每5年都可以翻出这本书来重读一次,对照着看看,有没有新的感悟。我希望我和你们都能平安、健康地走一段足够长的人生旅程,每一个阶段都能停下来好好地检视一下自己:过得怎么样?开心吗?还有什么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然后挑能做的,立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