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让图像成为艺术
在2023年要写一本关于爱德华·马奈的书,最大的挑战并非资料不够,而是文献太多。据说,版本图书馆已收藏有3909本关于马奈的著作,晚年福柯、晚年布尔迪厄、晚年马尔罗和晚年巴塔耶都未曾放弃讨论马奈的机会,更遑论艺术史领域的专家教授与莘莘学子。在这个意义上,沈语冰的《图像与爱欲:马奈的绘画》显然是一部知难而上的雄心之作。
自2004年《吹笛子的少年》作为展标在上海老美术馆高挂、深深结下眼缘,到2018年在上海图书馆举办6场马奈讲座,中间是沈语冰翻译、教学、看展的岁月。作为商务印书馆“艺术史名著译丛”、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艺术理论研究系列”的执行主编和主编,他亲自翻译了大量著作,而译笔下的4位美术史大师——克莱门特·格林伯格、迈耶·夏皮罗、T.J.克拉克、乔纳森·克拉里都有各自的“马奈研究”,“马奈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十分突出的在场”,并非虚言。
从讲稿到本书,经过增删润色,书后列出的254种外文参考文献,足以表明本书作为国内第一部马奈研究专著的学术含金量,但是保留下来的讲座印记,有着娓娓道来、循循善诱的现场感,更有一种溢于言表的挚爱,令人雀跃,惊喜莫名。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解剖
读者可以想象一间艺术解剖室,作者站在马奈的系列作品前,环绕其后的有马奈本尊、波德莱尔、左拉和马拉美等19世纪不朽者,更有潘诺夫斯基、贡布里希、克拉克、克拉里等20世纪学界精英。在作者旁边还有一只硕大的方法论工具箱,作者用来解剖画作的理论利器包含图像分析、形式分析、精神分析、传记研究、艺术社会学、知识考古学、视觉考古学。像负责的老师那样,对工具的讲解和对解剖过程的讲解交叉进行,与观众的对话和与助教们的对话不断起落,正是因此,读者的收获也是多重的。正像沈语冰对马奈的评价:“高度的自发性、精湛的技术和智力上的老练”,作者本人亦然。
通行教科书的“三段论”无非是时代背景、艺术家生平、几件代表作的所谓风格描述,过于粗糙。不是说这三者不重要,而是说仅有它们是不够的。
马奈1879年的画作《在温室花园里》,是书中第一幅用来讨论的作品。一男一女两位上流社会人物,置于一个绿植背景的浅空间,被花园长凳分开,目光没有交流,身体没有接触。画的焦点是女人脱下手套的左手曼妙无比,细看还戴着婚戒。女人眼神空洞、并不聚焦,仿佛处于一种分神和恍惚中。
沈语冰“炫技”地展示着分析的多重可能性。如果沿着图像学道路,可以一路走进亚当与夏娃的伊甸园,在18世纪洛可可画家笔下有浓郁的情欲色彩,在这里却有明显的“反花园”的疏离感。如果进行风格研究,这幅画有极为扁平的效果,似乎是“反空间”的,画布上的空白和暴露的笔触有意形成某种“未完成感”。如果使用精神分析法,左边鲜花的“吸引力”,右边剑麻的“攻击性”,可供细究。如果使用艺术社会史方法(也就是研究艺术商品的生产传播链条及其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当能知道画中的模特是马奈的好友、画家于勒·吉耶梅和他的夫人,为了完成这张沙龙参展作品,吉耶梅夫人摆了40次姿势。如果使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那就不能不挖掘19世纪70年代的“知识考古层”,在当时,“恺撒全景透视画”和“迈布里奇的连续摄影”等视觉装置带给人们一种“时间被悬置”的感觉。如果说,以上所有工具加在一起,还不能穷尽这幅画的意义,沈语冰抛出一条重要的史料,一锤定音:“吉耶梅夫妇在结婚17年之后,终于还是离婚了。”
至此,被解析的画作又被统合起来,马奈创作这样一件神奇的作品,既把握住了现代人的孤独和疏离,宣告了分神和恍惚必将大行其道;同时也从吉耶梅夫妇貌合神离的情形中,预见到他们婚姻的未来。
图像
以“图像与爱欲”作为书名,“图像”当然是半壁江山。学术界素有两类“图像研究”范式,一是以潘诺夫斯基为代表的老图像学,二是以M.J.T米切尔为代表的新图像学。前者旨在追溯图像的“深层意义”,后者则将图像的“意义生成”延展到政治和文化领域。而在本书中,范式的隔阂并不存在,沈语冰出入其间,言之有物且言之有据。
借助X光技术和历史文献,作者重构了《草地上的午餐》的复杂创作过程。从原初的“沐浴中的苏珊娜”——传说中著名的偷窥母题,再到“受惊的宁芙”——被惊扰的水泽仙女,乃偷窥母题的温和版本,直到最后骤然变成现代社会野餐时“出浴的裸女”,主题的确定与修改或许折射着马奈本人的“家庭罗曼史”。这个有不伦之恋意味的“家庭罗曼史”,不仅反映在《草地上的午餐》里,也是解读《阳台》《正午》等画作的密钥。
除了图像组合的私人性,马奈无疑是熟悉西方图像传统的,总体说来,他的方式是“挪用旧图式,赋予其新义”。《草地上的午餐》是对提香《田园音乐会》和拉斐尔《帕里斯的审判》的“戏拟”;《奥林匹亚》是对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的“重构”;《圣拉扎尔火车站》右下角有一串向夏尔丹致敬的葡萄;《左拉肖像》里小册子上的“马奈”字样有点顽皮,同时也是艺术界惯例。
在“潘诺夫斯基那边”驰骋之后,作者又来到“米切尔这边”漫步。第五章《摄影与现代视觉机制》新见迭出,他讨论现代艺术的视觉机制,也就是讨论马奈、印象派与视觉机器和视觉经验之间的关系。马奈出生7年后摄影术诞生,巴黎最著名的摄影师纳达尔是他的好友。巴黎作为法国的首都,也是博物馆和复制品之都。马奈的《左拉肖像》右上角有三幅“画中画”:委拉斯凯兹的《酒神》、歌川国明的《浮世绘》、马奈本人的《奥林匹亚》,都是黑白复制品的形式。在这样的视觉机制里,马奈一方面参照过照片,比如《草地》“闪光灯下的女主角”,还有构图上的“街拍”风格,而另一方面,他也致力于发展自己的“反照片”风格,也就是要努力“画得不像”。既是对摄影的模仿,也是对摄影的背离,在这种张力之间,透视法、边框、中心和完成度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马奈用“抓取”的“决定性瞬间”击中我们,现代主义艺术革命就此发生。当时的一位批评家保罗·芒兹感慨说:“1863年将成为一个幸福时刻:艺术恢复了自由”。
爱欲
1863年,法国大画家德拉克洛瓦辞世。出席葬礼的青年画家亨利-方丹·拉图尔决意画一幅画,他的《向德拉克洛瓦致敬》第二年在沙龙展出。画面上,德拉克洛瓦的肖像镶嵌于厚重的金框中,簇拥在周围的有7位画家和3位评论家,站在相框旁边的正是马奈。就在德拉克洛瓦逝世的这一年,马奈将《草地上的午餐》送进了落选者沙龙。到了1870年,拉图尔又画了一张《巴蒂诺尔的工作室》,金色镜框中没有了“偶像”,马奈,居于7位艺术家的中心。高更后来说:“绘画始于马奈”。
那么,马奈如何跨过了德拉克洛瓦·马奈的好朋友波德莱尔在1863年发表《现代生活的画家》,定义“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沈语冰教授在书中指出,艺术的“现代性”主要体现为“艺术自主性”,也就是意味着艺术从宗教和政治中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相对自主的领域,不再像德拉克洛瓦那样宏大、激情、浪漫,但是功利。艺术家不妨“为艺术而艺术”,都市日常生活与艺术家个人体验,皆有了充分的表现理由和审美价值。爱欲之歌,也由此从高天降临人间。
爱欲不是情欲,比情欲要高远和深邃。马奈画了11张“妻弟”里昂,这个“家庭罗曼史”中难以界定的小男孩,在他的画笔下逐渐长大成人,终于放下父辈的重负,挺身走向生活。马奈画了10张妻子苏珊娜,即便社会阶级相差很远,“家庭罗曼史”或有不堪,妻子钢琴家的手指从来都能得到表现。尤为重要的是,马奈在6年中画了12张女画家贝尔特·莫里索的肖像,他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师生关系,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画家与模特,最后莫里索成了马奈的弟媳,但“马奈笔下的莫里索肖像系列,比任何语言都更为全面、更为生动、更为直观地呈现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本书封面上就是著名的《持紫罗兰的贝尔特·莫里索》,大诗人瓦莱里直接称其为“诗”。沈语冰写道:“这是黑色的和谐——黑色的帽子、黑色的披肩、黑色的饰带、黑色的缎子、黑色的毛料、黑色的眼睛——全都衬托着被照亮的肌肤的苍白阴影,栗色的发卷,以及背景中的珍珠色调。”这里毫无男权的色欲凝视,这是最真诚的赞美,也是最高级的“亲密的艺术”。从莫里索的眼神里,看得出信任和温柔。
青年时候的马奈是翩翩佳公子,晚年的马奈要以第三期神经性梅毒来偿自己的风流债。他隐居乡下,不利于行,以描绘友人带来的鲜花为乐事。也是在此时,他完成了毕生最后一幅杰作:《女神游乐厅的吧台》。克拉克等专家认为,画中女孩的表情是冷漠的乃至轻蔑的,沈语冰却通过反复观看发现,“她的表情中有一种哀伤和自怜,甚至带有一点恐惧和不安”。他进而指出,马奈对自己病情的认识,使得他对风月场中的女孩有了深刻的同情,这幅表现消费社会的画作,也成了批判消费社会的画作,镜中的物欲横流与画家的隐隐悲悯同在。
在中文世界,此前未曾有一部著作能够解释清楚什么是马奈的现代性、革命性、平面性和瞬间性,现在有了。沈语冰以马奈的色粉画《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肖像》举例,讲什么是“手眼心法”的同一,艺术家在创作时的狂喜,使图像的本质具有爱欲的本质。在本书序言里,沈语冰自谦说,自己依然是一个“艺术爱好者”。“艺术爱好者的优点是,永远不会被某家某派的学说束缚,永远保持着对作品的新鲜度和热情。”假如读者能够在本书中受益匪浅,也一定是因为感受到这种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