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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继戎:惊鸿一梦,逆流而上百家故事

文|鲁西西

你太像你爷爷了

35岁的裘继戎长着一张能让人看到辉煌余影的脸。10岁入北京戏曲职业艺术学院时,老师看着他勾完脸的扮相,会感动得流眼泪。你太像你爷爷了。

你太像你爷爷了,长辈们反反复复跟他讲。爷爷过世得早,裘继戎没见过他。但他还是打小就知道,爷爷是京剧裘派的创始人,而传承的担子压在了自己这个唯一的孙子身上。裘派第四代继承人的标签让他长期扛受重负,永远会觉得自己不行,因为会觉得这东西没做好。先人的那座山,就永远在那。

2020年最后一天,裘继戎出现在B站跨年晚会上。他和几位其他戏种的演员一起,表演了戏曲与舞蹈相融合的节目《惊·鸿》。演出结尾,裘继戎转身跪地,提笔蘸满油彩,颤抖着在自己曾饱受评判与争议的脸上勾画着。

他想,也许年轻的观众们不会知道,这段唱腔是爷爷裘盛戎的原声播放,他脸上的勾画也是源自爷爷的脸谱。年轻人可能也不会知道他跪的是什么,为何如此激动。没关系,外行人不懂,看个热闹也好。但他没想到,这个整台晚会上看似与Z世代年轻人距离最远的节目,却成了播出后口碑最好的作品。

许多人一生都在试图挣脱父辈的阴影,却发现逃不掉它,甚至离不开它。这种羁绊感,在裘继戎身上尤其明显。初看去,他站在潮流前端,打游戏、跳popping,把京剧的身段儿编进现代舞,热爱迈克尔·杰克逊,也听碧梨的新歌。

10岁之前,他的名字不是裘继戎,而是裘子千。裘盛戎膝下儿女十人,但到了裘继戎这一辈,家门里就剩下他一个男孩。那年,父亲裘少戎肺癌病重,将他的名字改成了继戎,继承的继。从此他入了梨园行,上戏校,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年后,父亲走了,他成了裘家唯一的嫡系男性传人。

尼姑问他:改成继戎,你压力大吗?他回答:我没太多感觉,只是觉得活得很艰苦。

就因为姓裘吗?

2016年,裘继戎参加综艺节目《叮咯咙咚呛》,和歌手戴荃一起表演《悟空》。嘉宾赵忠祥质疑他:作为裘派的后人,你今天这场演出,根本就没有张口。另一位嘉宾李谷一也说,因为你是姓裘,所以不一样,对你要求也不一样,我们要求你传承裘派艺术。

类似的批评,裘继戎当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倒推两年,他和北京京剧院的领导提出停薪留职,领导反对,他坚持,一个人去了上海。接受《vista看天下》采访时,他曾说,这完全是破釜沉舟,如果我在上海混不下去,回来我可能会被京剧院的口水淹死。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祖辈给他画好的道路,他实在不想走了。

从10岁到30岁,从子千到继戎,大千世界没有了,他眼前只有一条继承的独木桥。在戏校,每天早晨6点起床练功,唱念做打,样样严格,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学戏。家族基因、勤学苦练,再加上行内的重视、观众的期待,他也得到过不少肯定——13岁时,他就得了中国少儿戏曲小梅花荟萃金奖,后来又拿了CCTV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银奖和金奖。

外人的想象中,名门之后的生活应当舒适优渥,但裘家并非如此。爷爷的财产在文革时被抄走,四合院也被卖了。裘继戎四岁时父母离异,父亲带他重组家庭,但这个新家庭不是幸福的,为我每天充满了争吵。无奈之下,父亲把他送到了房山的徒弟家,让他在童年时感受到了人生给你的第一击重棒。父亲去世后,在木偶剧团工作的母亲用不到2000元的月工资养活这个家。父亲什么都没留给我和妈妈,唯一的只有伤思。

在艰苦和忧郁中,裘继戎进入了青春期。他开始怀疑:为什么生活和前程里只能有京剧?尽管变声(倒嗓)后,他的嗓子并不顶功;尽管同龄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启,但他的人生却像已经注定:唱京剧,工花脸,以祖父裘盛戎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演出他的经典角色,学他的扮相、唱腔、身段和神采。古老而严苛的传承关系,依然在这一桌二椅(京剧舞台的传统搭配)中活着。

于是,出现了宿命般的时刻:有次和妈妈上街买菜,他听到一家音像店在放迈克尔·杰克逊的MTV,《Beatit》。完全不同的旋律和舞姿,一下子抓住了他。他缠妈妈买了一台VCD,每天对着电视机,一帧帧地学跳机械舞和太空步。

我是谁?爱上舞蹈后,这个问题让裘继戎迷茫。有一次姑父杨振刚要给他加课,他借口生病了,跑去和同学练舞。姑父发现后怒扇了一个耳光,把他打得暂时性失聪,去医院急诊。后来两人再没提起这事,但裘继戎总是忍不住说起,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长辈那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痛楚。

考上中国戏曲学院之后,他逃课跳舞,组建了舞蹈团四处演出,和家人冷战,甚至一度想要退学。

20岁时,他给过世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吐露心声:我为什么一定要干京剧这一行呢,就因为我爷爷是裘盛戎?我爸爸是裘少戎?……因为我姓裘,就因为姓裘吗?

在京剧界,这不是裘继戎一个人的命运。他的好友谭正岩,是伶界大王谭鑫培的后人、四大须生之一谭富英的曾孙,一直坚持演京剧,工老生。人们常常把他两人相比较,赞许谭正岩坚守家门。

作家许知远曾评价谭正岩说:你选了一条永远会痛的道路,你本来也可以选别的路。谭正岩听到后沉默。他为饱受争议的裘继戎分辩:有人责怪他为什么不坚持了,我特别理解他……别人都羡慕我,说你看你一出生就戴着光环,但又能有多少人知道这光环的重量。

人还在,但是灵魂没有了

学了十年的手艺,想丢,已经丢不下了。大学毕业后,裘继戎还是进入了爷爷和父亲工作过的北京京剧院。这曾是一个辉煌的京剧殿堂,梅尚程荀、马谭张裘赵曾集合于此。

总有戏迷指点他,你唱得不对,你爷爷不是这么唱的。有次他忍不住火气,怼了回去:你们看过我爷爷演出吗?对不起,我没看过,你也没看过。

在压抑中,对舞蹈的热爱又重燃了。在别人看来,他常常一心二用,是个异类。早上练功,下午跳舞,有演出时,他勾好脸,趁演员走完台的间隙,跑上去跳舞。

直到现在,他还会听到有人说他是逆子。就像电影《霸王别姬》里说的,你霸王不迈七步就是不对。什么都得拿尺子去衡量……就骂我糟践老祖宗的东西呗。

爷爷的铜像,至今仍摆在北京京剧院的一楼大厅里。一年年地从爷爷的塑像前走过,年岁渐长的裘继戎开始思考:所有人都告诉我,你需要传承。可我要传承的,究竟是什么?

从小只是听说,爷爷是被公认的一代宗师。但我完全不知道爷爷到底是何方神圣,是怎样的一个人?

而实际上,后来几乎被奉为泥塑金身的裘盛戎,在京剧辉煌岁月里,也是以叛逆者的姿态登场的——当他将老生、青衣等行当唱法融入花脸时,也一样被非议为妹妹花脸;当人们封其为裘派时,也是裘盛戎本人,反对将自己的一切当做标准。人人都说十净九裘,但裘派到底是什么?裘继戎觉得,是一种精神。

裘继戎找对戏曲颇有研究的电视剧《大宅门》导演郭宝昌聊天,对方告诉他,叛逆是艺术的基本,乃创新之源头。

2015年,是裘盛戎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上,裘继戎语出惊人:我形容它(京剧)现在是脑死亡艺术,就是人还在,但是灵魂没有了。就算京剧再好,原地不动也是枉然。

不少年轻观众对此印象深刻,他的朋友、曾是职业街舞舞者的李隽说:他个子不高大,但京剧花脸的底子,能让他释放很多气场和能量;他在台上有一种角色强烈的自信感,很坚定,哪怕没有观众、大家都不喜欢,也要做完所有表演。

但也有人说,他不务正业,数典忘祖、丢人现眼。一边对京剧吊儿郎当,一边靠着京剧的玩意儿吸引眼球,那算怎么回事?继戎,整天玩点旁门左道的玩意儿,能继承裘派吗?

资深媒体人、戏曲研究者闫小平说:所有演艺成功者都会面临非议,裘继戎已经跨过这个残酷的门槛,往前走了。但是在任何时候,『裘』字,对于他的形象,依然是价值万金。

2019年,裘继戎的母亲也走了。父辈渐次退出他依然还年轻的生命。路走到今天,他不打算回头。如果说我爷爷现在活着的话,我觉得我肯定能跟我爷爷成为哥们,我觉得爷爷一定是会支持我的。

他选择了后者,因此招致侵略者的绞杀,并被逐出家族。在关键一战中,男主角对上了从小敬如天神的族长和父辈,是杀,还是不杀?武士们没有哭,裘继戎却哭了。因为没有办法,必须要取下你的头,要不然我们交代不了。

一定要找到自己是谁

《惊·鸿》的起源,要追溯到2019年底在B站突然火爆的一个秦腔段落《逐渐暴躁》。选段中,国太李艳妃与定国公徐延昭两人围绕明穆宗死后的皇权继承问题展开了争论。皇亲国戚从针锋相对到拍着桌子互吼要斩要斩实要斩、不能不能实不能,逗得弹幕里一片欢笑。这让导演组看到了把戏曲节目搬上跨年晚会舞台的可能性。

但就算《逐渐暴躁》成了意外的400万播放量热门视频,导演组还是心里没底,有着许多问号:当代年轻人对传统戏曲到底有多少接受度?什么样的戏曲节目能让年轻人看得下去,又不触犯传统规矩?更具体一点,谁适合来表演这个节目呢?

跨晚执行总导演马楠想起了裘继戎。我之前就非常喜欢他,京剧的东西始终在他身上,但他又在试着去现代化,他的舞蹈也和别人都不一样,好像没有人像他这么特别。当然,还有他的世家传人身份。

身为裘派唯一传人,却从未见过开创门派的祖父,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他的故事。这吊诡的命运,给了《惊鸿》导演组构建节目的灵感——没有见过,如何传承?没有选择,如何热爱?

于是,梦由此生。梦里,杜丽娘和柳梦梅可以跨越生死相会,祖孙自然也可以穿越时空和褒贬,初见即神交。导演组让裘继戎在现场做了一个梦,梦里听到了从未蒙面的爷爷的声音,然后走入各种戏曲的经典场景。不只有京剧,一切在这里都能出现,没有隔阂,他都能去学习、去尝试,而以现代的舞蹈来表达,他和戏曲之间是似隔非隔,彼此欣赏。在最后,他勾脸,是和祖先对话。马楠说,这是了了他的心愿。

一人之心愿,便能感动所有人吗?谁都没有把握。从去年9月到12月,上百人和裘继戎一起,用一百多天细细讨论要选哪些戏曲段落——音乐要如何衔接,气氛如何调和,逻辑怎么分前后,演员怎么聚齐,又如何保留原汁原味,协调传统与现代。

从昆曲《游园惊梦》到秦腔《白蛇传》,从评剧的《天女散花》到川剧《滚灯》,裘继戎和导演组一点一点磕下来,学身段,编配乐,安排阵容,讨论深浅,粘合现代与过去。如果只做我想做的东西,观众get不到,我就说人层次低,我还是高大上的,这能行吗?人家会说拜拜,再见。

在舞台上的最后30秒,一切昔日的辉煌都退去了,剩下裘派的包公,施以嘱托的眼神与手势。一束孤光打在舞台上,打在包公黑色的脸上,打在裘继戎伸出手却无人相握的背影上。包公水袖一甩,退场了。而裘继戎的脸上,微微露出五味杂陈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