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轼故乡 回望千古风流人物

“高山仰止·回望东坡——苏轼主题文物特展”终于在这位千古风流人物的故乡举办了。位于成都的四川博物院汇集了来自全国39家文博机构的274件文物，分为四个单元讲述苏轼的故事：第一单元“一门三杰孕于蜀”展示了“三苏”父子生活的时代背景；第二单元“跌宕起伏的一生”讲述了苏轼的人生经历；第三单元“千年一遇的全才”呈现苏轼在文学、艺术等领域的卓越才华；第四单元“人间有味是清欢”让观众一窥围绕在苏轼身边的北宋名士风貌。其中有39件一级文物，包括了三件苏轼真迹：《潇湘竹石图》《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阳羡帖》，构成了本展最核心的部分。

安家的渴望

来自旅顺博物馆的《阳羡帖》是一件素笺本信札，共计68字，是苏轼写给一位禅师的信，透露出居家安定的渴望。此帖原为清宫旧藏，钤清室收藏印14枚，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乾清宫》。清末，经溥仪偷运出宫，辗转携至长春伪满皇宫，藏于图书馆（俗称小白楼）。1945年溥仪仓皇出逃后，此处被伪满官兵哄抢，《阳羡帖》流落民间。新中国成立后，该帖被文物部门征购入藏，成为旅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阳羡即今天的江苏宜兴。元丰七年（1084）四月七日，苏轼奉诏调汝州（今河南临汝）任团练副使。他携家带眷共计30余人，年底走到了泗州（今安徽泗县），再次上表请求常州居住。等待皇帝批复期间，苏轼先在阳羡买了田，并由大儿子苏迈负责经营。此帖应为买田一年之际苏轼所写：“轼虽已买田阳羡，然亦未足伏腊。禅师前所言，下备邻庄，果如何？托得之面议，试为经度之。及景纯家田，亦为议过。已面白得之，此不详云也。冗事时渎高怀，想不深罪也。轼再拜。”大致意思是：我虽已在阳羡买了田，然而从春至秋经营下来，地里的收成仍不足以养活全家。承蒙您此前的指点，我正在物色周边的田地。特请朋友得之替我考察，已看过景纯家的地，其间的细节就不跟您唠叨了。

此帖曾在上世纪80年代末经谢稚柳、刘九庵、杨仁恺等专家过眼鉴定，一致认为不真，应该是一件双钩填墨的廓填本。帖中笔画多有交代不清之处，有些地方明显有描摹痕迹。但今之学者，亦有不同的看法。虽然一直存在争议，但信札内容真实可信，是一段揭示苏轼人生的珍贵史料。

众所周知，苏轼一生曾两次出任杭州地方官，他非常想在美丽的西子湖畔定居，但因受朝廷任免的制约，他无法随心所欲地挑选自己的家。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经“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在人生最低谷的四年中，他却创作出最为脍炙人口的诗文佳作，其中不乏对家的憧憬。关于“家”的表述大抵两种指向：一种指向眉州，一种做长居黄州的打算。东坡居士这个号，本身就隐含了居家于黄州的意思。

元丰四年（1081）深夜，苏轼与远来探望的侄子安节对坐于雪堂之中，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在《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之二中写道：“永夜思家在何处，残年知汝远来情。”侄子的到来无疑加重了苏轼的思乡之情。元丰七年（1084）苏轼受命离开黄州时，作《满庭芳》词，首句“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岷峨”即指眉州。故乡远在万里之外，人生已过了大半，再也经不起折腾。告别黄州之际，失去了东坡雪堂的苏轼必须另谋一个可以安身的“家”，但他真不清楚这个家在何方。

在前往汝州的漫长旅途中，苏轼先绕道筠州（今江西高安），与久别的弟弟苏辙短暂相聚，然后一路漂向江南。在江宁府，东坡拜会了赋闲在家的王安石，曾经的政敌劝他远离政治的旋涡，购置房产与自己为邻。而此时的苏轼早有打算，他决定把家安在阳羡，他与王安石谈到了买田之事。为了他的买田之事，朋友们着实帮了不少忙，最终在当时常州辖区下的宜兴（古称阳羡）找到了机会。所以，苏轼先沿运河南下，到那里处理买田之事。十月份，他又从宜兴出发，北上至扬州，十九日，他写了《乞常州居住表》，请求朝廷能够恩准。大概苏轼认为宋神宗应允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敢于事先买好田产。他于元丰八年（1085）正月到达北宋的南都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得知请求已获批准，终于可以在江南安家了，便兴奋地写下：“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

世事难料。当苏轼正规划着平静美好的退休生活时，神宗皇帝突然离世。这导致了朝廷上一系列的重大变更，北宋政局发生了逆转，旧党又得势了——刚刚安家江南的苏轼身不由己被急速复起，续之晋升连连，52岁时再赴京师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后兼侍读，权知礼部贡举，汴梁城再次成为他的“家”。随后便是与好友们的重逢，驸马王诜家的后园成了聚会的最佳地点。北宋大画家李公麟所作《西园雅集图》使“西园雅集”成为千古佳话。

苏轼每日穿梭在皇城相府间，心里并不踏实，隐隐地感受到这个“家”并不安稳。到了元祐九年（1094）四月十二日，宋哲宗下诏改年号为“绍圣”，意为继承神宗朝的施政方针，一批变法派大臣重回朝堂。他们并没有秉承王安石新法的革新精神，而是把打击“元祐党人”作为主要目标——短短一两月间，当时在朝廷任职的高级官员三十多人全部被贬到岭南等边远地区。苏轼又开始了漂泊的生活。

其实他已于前一年赴定州（今河北定县）工作。尽管已主动远离京城是非之地，但政敌怎肯放过他？像他这样的人，必须贬得远远的，也许只有遥远的距离才能抵消他的巨大影响力。于是，在绍圣元年（1094）四月，苏轼以讥讽先朝的罪名被贬到英州（今广东英德）任军州事。

漂泊中的佳酿

接到诰命，苏轼并不十分意外，半年多前便已预感到这场风暴即将来临的他，唯有坦然面对：“福眇祸多，是亦古今之罕有。”启程之时正赶上整个华北地区旱灾严重，赤地千里，黄埃滚滚。已然59岁的苏轼率领全家老少日夜兼程，行至襄邑（今河南睢县）遇大雨，无法前行，只能暂避于风雨飘摇的客栈之中。为排解愁闷，提振精神，他抄录了两篇旧作，本展当中的《洞庭春色赋》与《中山松醪赋》二赋便由此诞生。

“洞庭春色”和“中山松醪”都是酒名。友人赠以黄柑酿的酒，取名“洞庭春色”，苏轼乘兴作《洞庭春色赋》。他任定州（古称中山）太守时也曾以松醪酿酒，取名“中山松醪”，并作《中山松醪赋》。其中有“曾几饮之几何，觉天刑之可逃”“漱松风于齿牙，犹足以赋《远游》而续《离骚》也”的句子，抒发了诗人对仕途坎坷的感叹，亦释放了心中的郁结之情。

二赋书写在接装的七张白麻纸上，纸精墨佳，气色如新。前者行书32行，287字；后者行书35行，312字；又有自题10行，85字，前后总计684字，为所见苏轼传世墨迹中字数最多者。前者作于元祐六年（1091）冬，后者作于元祐八年（1093）。苏轼自题：“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廿一日将适岭表，遇大雨，留襄邑，书此。”此时苏轼的笔墨更为老健，结字极紧，意态闲雅，奇正得宜，豪宕中寓妍秀，集中反映了苏轼书法“结体短肥”的特点。

明代张孝思云：“此二赋经营下笔，结构严整，郁屈瑰丽之气，回翔顿挫之姿，真如狮中蹲虎踞。”明代王世贞云：“此不惟以古雅胜，且姿态百出，而结构谨密，无一笔失操纵，当是眉山最上乘。”乾隆时入清内府，刻入《三希堂法帖》。溥仪逊位，被辗转藏入长春伪帝宫，1945年散失民间。1982年由当时的收藏者（吉林第五中学历史教师）请专家鉴定为苏轼真迹，于第二年正式捐赠给吉林省博物院。此卷前隔水、引首在散失时被人撕掉，成为“残卷”。

两赋作完，风雨稍歇，苏轼继续前行，行至岭南后，面对更大的逆境，生性豁达的他又开创出一片新的人生境界。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64岁的苏轼自贬谪之地海南儋州千里迢迢回到江南，经润州拟到常州定居，在真州游金山龙游寺时作《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此后不久，这位大文豪、大书法家、大画家即辞世于北归途中。

一笔而上画竹

苏轼绘画的真实面目向来扑朔迷离。现存他名下可能接近其真实画风的古代画作，有私人藏《枯木怪石图》和《偃松图》，公立机构中有中国美术馆藏《潇湘竹石图》和上海博物馆藏《古木怪石图》。这四件作品构成了当代艺术史学者与鉴定学家研究苏轼绘画的主要依据。

传为苏轼真迹的《潇湘竹石图》展现了湖南省零陵县西潇、湘二水合流处遥接洞庭的苍茫景色。右侧前景一大一小两块顽石静卧江边，野竹从石根两侧及背后挺拔而出，扶摇直上，竹枝分别挑向左右。左侧上半部呈现远山烟瘴，与右侧风雨瘦竹遥相呼应，意境悠远。左侧下半部的江水位置不幸被长段隶书题跋（元人杨元祥）所占据，严重破坏了整幅构图的意境。卷末端题有“轼为莘老作”五字款识。据明代庐陵人吴勤考证，此为苏轼在黄州时所作，赠予孙觉（字莘老）。此人与苏轼同年进士，政治观点相同。画作拖尾处还有元明题跋26家，共计三千余字，始于元惠宗元统甲戌年（1334），止于明世宗嘉靖四十年（1561）。最后的收藏者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邓拓。1964年，邓拓将个人珍藏的140余件（套）古代书画作品无偿捐赠国家，由中国美术馆珍藏，其中就包括这件《潇湘竹石图》。

然而，此作历来存在真赝之争。除故宫专家徐邦达对苏轼五字款识提出质疑外，图中竹枝的画法亦存疑。据与苏轼同时代的米芾记载，苏轼画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米芾问他为何不分节？苏轼答：“竹生时何尝逐节生？”元代画竹名家柯九思题苏轼墨竹图，说他看到的画，正是“自下一笔而上，然后点缀成节，自为得造化生意，今此图正合此论”。苏轼这样画竹，是以他的“常理”画论指导作画的结果。他观察到自然界的竹子并不是逐节生长：“竹之始生，一寸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蝮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竹节形成于幼芽之时，而后从笋中脱出，长大长高。苏轼认为，如果一节节地画，与竹子生长过程不符，失去常理。所以，他自下而上，一笔画出，然后点缀成节。

而细观《潇湘竹石图》中的竹子，是一节一节断开画出的，显然与苏轼的绘画理念不相符。这样一件作品，即便非苏轼真迹，但对于探究苏轼的绘画风格及理论为何在后世产生影响，依然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竹与石在中国绘画题材中备受青睐，久盛不衰，苏轼是最为重要的肇始者。他偏爱“竹石”题材，他的画在当时很有名气，曾有过“枯木竹石，万金争售”的传闻。东坡画竹，为写意之笔，以墨笔写取画者的思想与精神。在中国绘画史上，苏轼是首倡文人画之人，他称之为“士人画”。

在众多古代名人中，苏东坡也许是最为“矛盾”的一个。他早早地出人头地，却又受到了最多的打压；他一生为官造福地方百姓，却为朝廷所不容，一贬再贬；他的言辞常被人利用为诬陷他的“罪证”，却成为世人爱戴他的凭据；他常常被逼入人生低谷，却往往留下最为华美的诗篇。

公元1037年1月8日（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卯时），苏轼出生于四川省眉山城南纱縠行。如今，在离他家乡眉山最近的成都举办这样一个回望千年的展览，显然更能贴近这位千古风流人物内心柔情之处。不过，虽然展品众多，但与苏轼直接相关的真迹甚少。2037年是这位大文豪诞辰一千周年的日子，希望到时候中国文博界能聚齐海内外有关苏轼的文物珍品，举办一个最值得记忆的千年大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