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年轻人,追求“无痕生活”
四年的垃圾全装进一个500ml的迷你玻璃罐,你能做到吗?近年来,这种以“零浪费”“无痕”为目标的可持续生活方式受到年轻人的欢迎。
减塑减排、旧物改造、垃圾捡拾、循环利用……从个人到社群、从山野到城市、从消费到生产,环保正以一种更加轻盈的方式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那么,“无痕”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何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当“无痕”被商业化,又将走向何处?
(资料图片)生活,真的可以“无痕”吗
你计算过,自己一天会制造多少垃圾吗?
在中国,每人每天平均会产生1.1公斤生活垃圾,大部分人扔垃圾是无意识的,不知道垃圾里到底有什么。
网络平台豆瓣“无痕生活|可持续·极简主义”小组有超过3.6万名成员,他们将“无痕”作为“零浪费”的延伸,尝试在日常生活中尽量减少垃圾的产生。
从“有痕”到“无痕”,最具体的表现就是“垃圾”。开启“无痕生活”,很多人是从“垃圾日记”开始的。
2021年5月,在加入“无痕生活”小组后一个月,陆路被网友安利了“21天零垃圾生活指南”,随后写下了她的第一篇“垃圾日记”:
矿泉水瓶2个、酸奶瓶1个、咖啡杯1个、塑料吸管2根、面包分装袋4个、产品包装袋2个、餐饮打包盒3个、快递包装3个……仅一天时间,陆路的干垃圾就装满了一个中型垃圾桶,其中塑料制品占了近九成。
回忆起看过的纪录片《塑料海洋》《难以忽视的真相》,陆路下决心开始给自己“减排”。
“你知道蜂蜡保鲜布吗,可以代替塑料盒放食物,很轻,也不占空间。”陆路被环保社群的群友“种草”,就立刻下了单。“3片保鲜布在35元左右,能重复利用上百次,还有花色可选,用起来心情很好。”
就这样,经过不断积累,陆路出门时会常备一个布袋,袋中放着随行杯、便携餐盒、纸巾包。在这之后,家中的保鲜膜被保鲜布取代,储物柜中开始放上替换装,还多了针线盒与工具箱。
也有朋友好奇,陆路会不会为了“环保”,干脆不买东西了?
恰恰相反,陆路告诉记者,自己的购物频次并没有下降,该买的还是会买,只不过在购买时,更注重使用率和其环保属性。“最近,我刚花200块买了一个阳台堆肥桶,花600块买了一台迷你缝纫机,我开始关心阳台上的花和衣柜里的旧衣服。”
如果说,陆路的“无痕”生活更多依托于互联网的支持,那么“零活实验室”的建立则打通了“线上”与“线下”,让拥有相同理念的人能够相互支撑。
2019年夏天,在成为“零活实验室上海站”群友后不久,“95后”女孩深白参加了一次“旧物新生”活动,令她印象深刻。
“这个就送我啦!”“谢谢收留!”日剧一般的对白真实地发生在旧物交换现场。当时大约有30位小伙伴,大家各自有一个小摊位。
在这里,物品的流动效率远超想象——全场3/4的物品都有了新去处。“我带了5—6样东西,基本都被不同的伙伴相中,我自己也寻到一件喜欢、合身还正好需要的外套。”深白告诉记者。
与个人相比,有了社群的支持,“物尽其用”变得更加容易。
另外,由于观念相似,相互交流的可能性也被放大了——深白在这里结识了更多的朋友,并开始与朋友们一起拓展“零浪费”的边界。
在公司,深白与另一位同事共同设立了外卖袋共享区,让干净袋子有再次被使用的机会;在统一安排工作餐时争取到了自带餐盒的选项;在节庆日创立二手市集替代传统的礼物交换……
Vency也是深白在线下认识的朋友,同时她还是“零活实验室上海站”的群主。“我学的专业就是环境科学,后来陆续参加了旧物新生、零废弃野餐等活动,感到可以从自身出发,做一些微小的改变。”
在她看来“零垃圾”更多是一种践行可持续生活的目标,而并非需要刻意达到的结果。“像环保博主Lauren Singer,四年的垃圾全装进一个500ml的迷你玻璃罐,是很难的,但我们能做到尽量少一点、再少一点。”
2017年,到上海工作后,Vency加入了零垃圾生活社群,到2019年已发展到700多人,截至目前已有约1800人。
在这里,大家的闲置物品能得到互通,流转率也很高。“有时候你的垃圾,真的是别人的宝贝。”
群友们时常求助可持续产品相关的问题,例如,要换洗护用品了,有没有更“环保”的产品推荐;自己要自驾出行,有没有户外必需的环保产品等。“日常生活中几乎所有用品,都可以找到更加环保的替代品。”群友土豆说。
有了社群的支持,青年们得以开启更丰富的尝试:“旧物改造”“可持续餐桌”“环保观影/读书会”“零废弃婚礼”……每月一次的线下活动,让更多的人被绿色环保的理念所滋养,生长出低碳、长效、共益的日常生活。
捡垃圾,从山野到城市
2022年11月19日上午7点,小雨,一辆大巴车从上海出发,到达了湖州德清的葛岭仙境。
下车后,大巴上的三十余人被分成十几个两人小组,依次配有麻布袋子、手套和竹制夹子,一人背袋子,一人拿夹子。
随后,大家齐声喊道:“葛岭仙境的垃圾,我们来啦!”一行人热情高涨,跟着领队走山路,一边徒步,一边捡拾途中的垃圾。
葛岭自然环境优美,前半段路程几乎没有垃圾,但后半段有几处垃圾点,由于无人清理,垃圾满溢,与落叶泥土混在一处,场面触目惊心。
“塑料瓶、纸巾包装袋、吸管……这些都是山里最常见的垃圾。”参与者三球告诉记者,有些垃圾位置比较刁钻,需要几人合力手拉着手去够;还有些垃圾深入树丛的枝丫里,只能徒手拆出,到最后,每个麻袋都鼓鼓囊囊,共捡拾了30多公斤的垃圾。
“周末玩手机,不如捡垃圾!”活动结束后,不少参与者都感到快乐,收获了一种实在的“价值感”。
“00后”可西曾参与过其他公益组织举办的净山行动。他坦言,作为旅行产品的“无痕山野”将户外徒步与捡垃圾相结合,乐趣更多,心理负担更小。“这不是单方面的付出,而是我和自然的双向奔赴。”
这次“葛岭仙境”的活动是游侠客推出的“无痕山野”系列的第2期。产品经理加西告诉记者,“无痕山野”脱胎于“无痕山林”理念,刚启动1个多月,共发起了5期“净山”活动,场场爆满,参与人数达172人,捡拾垃圾超110.6公斤。
其实,对户外爱好者们而言,“无痕山林”的传播度和接受度都很高,简单来说,就是提醒人们在大自然中活动时,关注并身体力行地保护与维护当地的生态环境。
三球告诉记者,早在一年前,他就在玉龙雪山遇到过“无痕山林”的践行者:“两个女生手里拿着编织袋和钳子,自己扎营自己走,最后把垃圾放到景区的垃圾回收点。”
近年来,随着户外运动的兴起,很多小众路线景区管理难以覆盖。因此,这样的旅行方式也受到旅行目的地的欢迎。
“我们联系到德清当地,说需要对分类捡拾的垃圾进行回收,他们的语气十分友好,也非常配合地把垃圾车开到我们的集合点,将垃圾完整回收。”
在参加完“无痕山野”后,三球的户外背包也有了新变化,他开始尝试用轻质的运动水壶代替瓶装水;用布料制成的纸巾包代替小包纸巾;用食品盒携带午餐……
而在山野之外,城市捡跑团的诞生也让“捡垃圾”成为许多都市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上海,每周三,都会有一群城市慢跑者准时出现街头,他们同样拿着编织袋和竹钳,一边跑步健身,一边顺手清理沿街垃圾。在国际上,人们把这种由“慢跑”和“拾起”构成的行动称为“plogging”。
“顺手捡跑团”(Trash Running)就是这样一个立足于“plogging”的公益组织,它于2018年由匈牙利女孩Kate与好友Celina一同创立。跑步时,Kate和Celina被马路上的垃圾所触动,她们觉得自己可以稍微主动一点,“积极地去做一个行动者,而不是一个旁观者。”
就这样,“顺手捡跑团”成立了,仅仅是在朋友圈发布活动计划就召集了十几个人参与。后来,为了提升捡跑的趣味性和互动性,捡跑团的路线有了巧思和变化,慢跑捡拾成为探索城市的一部分,捡跑活动的规模也越来越大。
除了每周的固定路线外,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还有“特别节目”。例如,在国际禁烟日,专门组织捡烟头的行动;在圣诞节则特意准备大红色的垃圾收纳袋,让捡跑充满氛围感。
走到第五年,“顺手捡跑团”已陆续被引入到北京、重庆、青岛、长春、武汉等16个城市,有9300多名成员,活跃跑友超4000人。
Iris是上海地区的负责人,她告诉记者,经典路线之外,捡跑团的领队们还会设计不同主题的捡跑路线,偶尔跑完,还会有小“彩蛋”,小伙伴们能分享自己的环保心得,甚至是亲手准备的绿色食品。“2021年,我们还在愚园路上的粟上海社区美术馆举办了自己的摄影展。”
“我们的创意越多,持续加入或坚持的跑友就越多。”Iris曾关注到一位跑友,“他在捡跑团打卡了400余次,平均每周两次,他从一个小白变成了跑步健将,捡跑已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也正是对“垃圾”持续的关注,让更多跑友开始思考“垃圾”的本质。
跑友诺兰告诉记者:“明明街道很干净,每次捡跑还是能收获一大袋。或许我们留下的痕迹真的太多了,自己与城市的关系,不应只剩下消费。”
谁为“可持续”买单
如果说,个人和团体的力量仍然有限,那么,利用市场的力量推动“无痕”生活,可行吗?
在愚园路岐山村的一条小巷子里,藏着一家名为“好瓶HowBottle”的共益品牌。它成立6年,再生了115万个塑料瓶和261公斤海洋渔网。
2023年1月7日下午两点,一场名为“年年有余”的废弃面料再利用的活动在好瓶工作室展开。
活动中,一位女孩利用再生产品的余布和边角料,亲自动手,制成了一个小猫式样的手机支架,让废弃的“垃圾”重新焕发神采。
正如好瓶产品墙上展示的那些产品,它们是一些由再生面料或废弃边角面料制成的背包,触感柔软,体感轻盈,还标注着:1个口袋包=5个塑料瓶,1个方块包=17个塑料瓶等。
原来,经过切片、分拣、清洗、高温消毒等标准工序后,被回收的废弃塑料瓶会变成再生颗粒、再生纤维,纺成环保纱线,织成布,最后可以重新做成产品,再回到消费者手中。
在一些网络平台,这种材质的包袋很受欢迎,网友克里这样评价:“从消费到生产,再到消费,塑料的价值被最大程度利用。地球少了垃圾,而我获得了一个新背包,这是一个正循环,也是一次双赢。”
好瓶很重视这样的用户反馈,官方账号时常会亲自下场回复消费者。因为对于一个共益企业而言,商业与社群是相互支撑的。
类似“年年有余”的活动,好瓶几乎每周都办。通过活动改变人们对“再生面料”的认知理念,同时好瓶也收获了一批具有品牌信赖度的用户,而这些用户反过来成为消费者,让可持续的商业价值被更多人看到。
好瓶的运营负责人乔伊斯告诉记者,2019年到现在,其社群容量增长了数倍,这期间,人们的消费认知和消费习惯也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记者在愚园路上遇到一位背着好瓶方块小包的女士,她正在用自己的随行杯买咖啡:“曾经,在快时尚、快消费的影响下,我习惯了速买速丢。而现在,我更愿意把钱花在那些更环保、能陪我更久的事物上。”
目前,一些市场上的商业调查报告显示,90%的受访者愿意为产品的可持续特点而支付溢价。而未来三年,40%的受访者有意愿增加可持续产品的支出。
不过,也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新型的消费主义,是一种无用的“自我感动”。
“通过让消费者购买更多环保物品来保护环境,听起来就是一个悖论。”曾参与过“净滩”行动的大三学生可林对类似的环保类产品依然保持怀疑,“当可持续理念逐渐商业化,它们还能保持那份初心吗?”
对此,业内人士指出,中国消费者对可持续商品的认知依然有限,导致消费者对品牌的“可持续”本质有所质疑。
好瓶的产品负责人也告诉记者,尽管从2020年开始,国内的可持续品牌数量有了明显的增加,但可持续产业仍在起步阶段,行业人才十分有限,从打通供应链到创新产品设计,再到宣传可持续生活方式,商业与公益的平衡仍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去探索。
“好瓶从2016年走到2023年,走过疫情,还好好活着,或许这就是一种信心,一种可能。”乔伊斯说。
(文中中文名字均为化名)
专家把脉
换个角度,让“可持续”自然发生
记者:近年来,“零废弃”“无痕”等可持续生活方式受到年轻人的欢迎,可持续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何会受到追捧?
陈海云(上海市可持续发展研究会副会长):今天,可持续发展已经成为全球性重要议题,其思想内涵一直在丰富和更新。在可持续发展的进程中,我们从“浅绿”在走向“深绿”,并开始从经济、社会、环境、文化、治理等不同的维度综合思考。总体上来讲,可持续生活方式是一种大家期待或为之努力的理想状态,例如资源节约、循环低碳、绿色生态、环境友好等。
其实,在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中包含“物质足迹的减少”的具体目标,这与“零浪费”“无痕”等概念是十分接近的。
目前,“零垃圾”“无痕生活”等理念的流行,离不开国家对“双碳”目标、“垃圾分类”的科普与推广。由此,环保从一个相对遥远、沉重的话题变成了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发展目标和日常生活。
过去,我们常看到“救救地球”这样的海报和环境报道,尽管这对传播可持续理念有一定的效果,但年轻人容易出现“同情疲劳”,并对环境问题产生无力感。
而现在,许多个人、团体、品牌能够从年轻人日常的生活出发,将环保议题转换到多元生活场景,并融入运动、社交、潮流等元素,年轻人往往不自觉地就开始了自己的可持续生活。再加上自我层面、人际关系层面,以及社区/社会层面的持续影响,人们在选择可持续生活方式上也多了可持续的内在驱动力。
记者:目前,我国在可持续生活的推广上是否依然存在问题或难点?
陈海云:当前,以高碳为主的生活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物质生活和便利的社会服务,人们短时期内难以摆脱对高碳经济所提供的物质的依赖。这也让很多人存在认知和行为间的张力,要想改变人们根深蒂固的生活观念和价值观,依然有一段路要走。
对上海这样的超大城市而言,这不仅需要对大众观念进行持续有效的引导,也要从政策支持和市场机制层面有相应的、前置性的制度安排。
记者:“可持续生活”理念在年轻人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它的消费观念和消费模式会给生产端带来哪些挑战?
陈海云:可持续的消费和生产已经是一种国际共识。消费是经济发展的动力,也是美好生活的基础,可持续消费追求的是消费提质升级与可持续发展之间的平衡,对落实双碳目标、应对气候变化危机意义重大。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企业和平台开始加码可持续的消费实践。不少消费平台陆续推出“绿色会场”“青绿计划”,一些消费品牌也开始带头将环保理念与消费场景进行融合。可持续消费伴随着可持续发展理念逐渐深入人心,这让一些可持续品牌有机会崭露头角,拥有更多的机会走入大众视野。而消费和可持续的消费行为能进一步促进企业、社会在消费、生产、能源结构上的转型和优化,促进价值链各个环节整体福利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