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像一面镜子,我们从中辨认自己-焦点简讯
乔治·马丁的魔幻小说《冰与火之歌》,自问世以来便风靡全球,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出版,累计销量已经超过千万册,读者过亿。多次获“雨果奖”提名,并6度折桂;13次获“星云奖”提名,两度夺冠。乔治·马丁被《时代》誉为“新世纪的海明威”。
斯卡伯勒在《神话与现代性》一书中指出:“19世纪以来,在西方,人们纷纷感叹神话已经消亡。20世纪,神话危机成为知识分子共同关心的话题。”在《冰与火之歌》这部小说里,关于森林之子的叙事,明显表露出复兴远古神话的努力,同时又有一种精神上的指向性。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阿卡狄亚文体本就不是现实主义的路数;它是诗人的创造领地,森林本就是神话或童话的源头。大地延展开来,许多地区深邃的湖泊、幽深的林地、峡谷和瀑布,历经漫漫岁月,氤氲着独特而神秘的气息,似有林中精灵在生息雀跃。那里是通向未知世界的必经之路,是诸神和精灵的居住之所。
这样的主题,在《冰与火之歌》这里,最终凝聚成“森林之子”这样一个人类史前精灵的文学形象,并被赋予一种连接和沟通的力量。如贝斯顿所言,“在生活与时光的长河中,它们是与我们共同漂泊的别样的种族”;半人半精灵的意象,将生者与死者、历史与未来、自然与精神联系在一起,也使读者获得了一种自我观照、自我省思的可能。这部篇幅浩繁、时间跨度极为漫长的著作,将叙事的源头设定在史前族群“森林之子”,也表达了作者对黄金时代、伊甸园以及精神故园的渴望。
森林之子
对于魔幻架空文学作品而言,家族世系、城邦文明、宗教神话等表现主题并不少见,但《冰与火之歌》这部作品似乎别有玄机,在剧情的演进中,不时闪现出一个苍莽的源头,原来在“龙王统治”“英雄纪元”“先民到来”之前,还有一个“黎明纪元”,那时在维斯特洛大陆上没有人类生活,而是由充满灵性的“森林之子”统治,这标画出“维斯特洛”极富魅力的源头意象与隐秘旨趣。
森林之子是全书中最神秘的生灵。他们似人而非人,以类似原始部落的形式栖居,寿命可长达几个世纪。比之在“黎明纪元”之后来到维斯特洛大陆的先民,他们是资格更老的原住民。
他们的身形比现代人类略小,像未发育成熟的少年,皮肤呈浅绿色,容貌清秀俏丽。他们懂得树木的歌谣和动物的话语,拥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能驾驭丛林里的野兽。在原著的描写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心:森林之子,正是鸿蒙时代天使的造型或化身。
他们把圣殿建在森林中,林中星罗棋布着银光闪烁的湖泊,纵横交错着蜿蜒曲折的溪流。他们枕岩石而睡,饮清泉之水,在他们独特的“源语”中,称自己为“歌颂大地的人”。
森林之子不使用金属,不织衣物,也不修建城池。他们以树叶编织衣服,用树皮充作绑腿;他们能够敏锐捕捉到自然界传达出的信息,并做出迅疾精准的反应。
他们居住于森林深处、洞穴、泽地岛屿和秘密的“树上小镇”,与森林融为一体。他们在大陆上无忧无虑地四处游荡、采摘、嬉戏,在鱼梁木上雕刻人脸用作神龛,直到第一批“先民”抵达维斯特洛——先民,指的是第一批登陆维斯特洛大陆的人类。
先民
先民畜养马匹,使用青铜武器并且有各种皮质的护具,这令人联想起刚刚抵达美洲大陆的殖民者。他们认为整个维斯特洛都是无主之地,可以让他们予取予求。雕刻着面孔的鱼梁木让他们感觉不够文明,于是大肆砍伐。
他们还开垦田地,建筑住房,从而导致森林被破坏,鸟兽遭杀戮,大自然在这批挥舞板斧的开拓者手中惨遭破坏,森林之子一步步被驱赶到了森林边缘。
在黎明纪元,森林包揽着一切生灵的饮食起居,也是森林之子保护神的寄居之所。森林之子缘木而居,不事建造,这本身就是他们对森林最高的尊敬和礼仪。尤其鱼梁木更被奉为神树、圣树,全书的主人公布兰,就曾在神木林中为被困的父亲和出征的大哥祈祷。
“我听到过森林哭泣,就像人伤心时一模一样,常常听到山风吹动树枝奏出的音乐;我也曾听到过冒着火花的闪电,像烧旺的木材碎裂在空中爆炸的声音。”(《最后的莫希干人》)先民砍伐树木的行为,彻底激怒了森林之子。大规模争战由此发端,森林之子使用黑曜石做成的武器和弓箭,踏上神秘的血战征途,强大的魔法力量一举粉碎了先民借以登陆的多恩之臂。
在双方都付出了惨重代价之后,先民与森林之子在神眼湖中心的千面屿达成了停战的盟誓。森林之子中的“绿先知”和“木舞者”出面,与先民达成如下协议:
先民拥有海岸、平原、草原、山脉和沼泽,但繁茂的大森林永远归森林之子所有,并且从此之后,先民不准再砍伐任何一棵鱼梁木。森林之子将在岛上的每一棵树上刻出面孔的形状,目的是让天上诸神见证此神圣盟誓,同时还成立了“绿人”之队,负责长久维护和巡视千面屿。
盟誓的签订,标志着维斯特洛大陆的历史,将从“黎明纪元”步入“英雄纪元”。这一盟誓延续了四千多年。森林之子和先民开始融洽相处,直到“长夜”降临。
异鬼
森林是现实和幻想的交界之地,是光明与黑暗互换所在。
随着长夜的降临,异鬼开始大肆入侵这个绿意盎然的世外桃源。异鬼从何而来?
森林之子叶子曾在三眼乌鸦的洞穴中告诉布兰,原来在与先民的战争陷入僵持状态时,森林之子为取得战争的主动权,抓获了一个先民,并以魔法创造了第一个异鬼,日久年深,他就成了后来的异鬼首领“夜王”——森林之子原本希望以异鬼为盾牌,抵御先民的进犯,最后却事与愿违,有如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给维斯特洛大陆带去了无穷无尽的灾难。森林之子品性纯真,为保卫家园,无意间却铸成大错。夜王背叛了他的创造者,无论是先民还是森林之子,都受到无差别的攻击,之后甚至还带来长夜——那是一个几乎没有尽头的冬天,持续了整整一代人。
异鬼是入侵者,同时也是文明进程中受害者和遇难者的隐喻。或者可以说,异鬼就是一种心理“创伤”的积淀,它作为一种意识沉淀于人的内心深处,郁积不散,并最终在艺术创作中“幻化人形”。森林之子接受了先民,但双方的理念仍是格格不入,异鬼就是他们双方在内心共同制造的仇恨魅影。荣格曾把这种创作心理解释为一种心理上的魔鬼,是一种难以驾驭的力量。
黎明之战
长夜最终导致了黎明之战。
面对维斯特洛大陆遍布的恐怖魅影,森林之子与先民两个族群抛弃分歧,誓言共同把异鬼赶出维斯特洛。最早的“守夜人军团”应运而生。风云际会之时,先民之中一位名为“亚梭尔·亚亥”的英雄横空出世,在黎明之战中,先民与森林之子在亚亥的领导下,联手绝地反击,最终打败异鬼,并将其残余力量驱赶至永冬之地。
胜利之后,森林之子仍心存戒惧,担心异鬼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惊魂甫定,就用他们强大的魔法,帮助先民用寒冰、巨石建造起了无比壮丽的绝境长城,还在长城下埋藏了迷宫般的魔法阵。主持建造绝境长城的长官是先民布兰登·史塔克,后世称其为“筑城者布兰登”。
布兰登·史塔克是史塔克家族的先祖,他是那一段架空历史的第一位北境之王,临冬城与风息堡这样的大手笔,都是他的得意之作。史塔克家族保留了先民纯正的血统,也从先民那里继承下来对圣树的崇拜,并信仰旧神。
赶走异鬼后的“守夜人军团”,职能改为保护绝境长城与整个北境。森林之子每年都会赠送给守夜人军团一定数量的黑曜石(龙晶)匕首,用来防范异鬼入侵。此后的一段时光,是难能可贵的承平岁月。
然而在两千年后,维斯特洛大陆又迎来了新的侵略者,这批侵略者被称为安达尔人。劫难一再轮回,维斯特洛大陆上空似乎总笼罩着一层宿命的、无法散去的黑暗。
信仰
历史再度轮回,后来者安达尔人拥有远比先民和森林之子更为先进的手段,拥有更为成熟的语言系统,他们使用铁器,四处垦荒、伐木、寻矿、造房、修路、建桥、挖运河。而先民在此时还是使用青铜器并且在石头上刻画符文,没有像样的文字。
安达尔人所向披靡,屠杀所有敢于反抗的森林之子,毁灭鱼梁木林,经过惨烈的战争,他们最终征服了六个南方先民建立起来的王国,并逐步取而代之。只有天寒地冻的北境,凭借恶劣的天气物候环境,勉强抵挡住了他们的攻势。
在武力征服的同时,安达尔人大肆摧毁森林之子的“旧神”信仰,森林中富有宗教意味的鱼梁木再次遭遇厄运,神树几乎被砍伐殆尽。
受此重创,森林之子残余部落迁往长城以北,渐渐消失在历史的视野中。不过在北境,还是有少量的遗迹,见证着古老族群的沧桑和变迁。比如史塔克家族就坚守着旧神信仰,在他们控制的临冬城里,有一棵刻有人面的“心树”,他们一家常在树下聚会。
但如同在现实的历史世界中那些到美洲大陆寻找梦想的拓荒者一样,安达尔人也为维斯特洛带来了新鲜的血液。最早的城邦建立起来了,法律、教育、经济运行的法则建立起来了,维斯特洛逐渐变得富有文明气息。然而,安达尔人毁坏了先民与森林之子的盟誓,间接导致了异鬼的卷土重来,并最终突破绝境长城,一路长驱直入。
关于信仰问题,早在千面屿盟誓的时候,先民也曾有所妥协,既然踏上了人家的土地,也就入乡随俗,放弃原有的七神信仰,从此皈依“旧神”。森林之子信奉的“旧神”,是维斯特洛最古老的宗教,所谓“旧神”,正是掌管着大地与树木的自然之神。旧神信仰出于人对大自然的崇拜,是一种非常淳朴的信仰,虽有神秘和超验的感应,但没有太多的严苛律法。森林处于这种信仰生活的中心位置,并以此塑造出黎明纪元时代族群生活的基本图景。
但是安达尔人入侵后,七神信仰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旧神”。
绿之视野
“古老中空的树是神的坟墓,神夺走了树干的生命,将自己藏匿于树皮中,等待轮回的新生。”(西蒙·沙玛《风景与记忆》)森林之子中的权力阶级是“绿先知”。绿先知如果与心树融合,就能获得“绿之视野”,可以据此通过幻象侦测来自远方的威胁,甚至探测历史和未来。
绿先知就像一个坐拥宇宙的人,万物像是从他心中勃发出来一样,他的躯体也会慢慢长出绿叶。他就坐在枝蔓横生的老树下,不断聚集力量,愿力随树枝充分发展,人与树逐渐合一,根须与大地连成一体,认知回到混沌,“绿之视野”便在此时以三眼乌鸦为化身振翅而出,横绝苍穹。
“绿之视野”是一种独特的预言之梦。在古老的世代,只有与自然深度交融的森林之子,才会有这种绿之视野。可以说,“绿之视野”是一种无限性的存在,一种召唤和衍生智慧的原始力量。在绿色的遥望中,森林中的光线、声音、色彩和相关事物的肌理,森林内外的一切变动,无不变得宽广深沉、历历分明。
森林之子使用“绿之视野”看到的一切,曾让布兰明确了自己的方向,也让他明白,维斯特洛大陆正在上演的悲剧,其源头正在于:森林这一人类生存意义的中心事物,正在走向凋零。
也许,人在这个世界上更好生活的前提,是森林在世界上能够更好地存在——“绿之视野”揭示了某些原本隐藏的关联,并以此来扩展我们的世界。在这一扩展了的世界中,人与森林都能够更加自足、开阔地存在。
在《冰与火之歌》里,伊蒙学士认为“绿之视野”并不是一种魔法,只是另一种类别的知识。按我们现在的视点来看,那就是生态知识,以及对自然力量的认知。
任何事物的显现,都借由时间的连绵,指引向其他事物的共同显现,从而指引出一个世界整体。斯奈德在《民族诗学的政治》一文中如此写道:“口传之学,民谣,民间传说,神话与歌谣——民族诗学的主题——一直都是人类主要的文学经验。只有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到,多样性正被摧残。”(《山即是心:斯奈德诗文选》)黎明纪元远超人类文明史的那种漫长之感,也成就了一种独异的“民族诗学”。一种古老的真理和生态知识,通过隐秘的方式,代代相传。
在厄德里克的四部曲中,部落圣湖就是“被最高的橡树和居住着魂灵的树林包围着”。森林之子先后与先民、安达尔人接近,虽有纷争,但最后终能相安无事,虽历经苦难,仍始终主动保持着与人类的亲近感。这些精灵让我们想到根源,也想到未来,让我们形成对人类原初生活的崭新感知。
四季轮回
一个具体的空间或者“地方”,意味着一个人或一个族群记忆、体验的核心。地理学家莱尔弗论述过,共同感、所属感和“地方意识”,只能出现在那些人和“地方”深度关联,情感深深扎根的地方。踏上寻亲之路的布兰,曾经向叶子询问,其余的森林之子在哪,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他们已深入地下,进入石与树中。在先民来到这片你们称为‘维斯特洛’的土地前,它曾是我们的家园……诸神赐予我们长久的寿命,但数量却不多,以免我们充斥世界,就像鹿充斥在没有狼来猎杀它们的森林里一样。”
“那是在黎明世代,当我们的太阳正冉冉升起……现在夕阳落下,这便是我们的衰落。巨人几乎也都已经灭绝了,它们曾既是我们的灾星又是我们的兄弟。西山的巨狮已经被屠尽,独角兽也几乎消失,猛犸象只剩几百头。冰原狼将比我们存在得久,但它们的劫数也会到来。在人类创造的世界里,没有给他们,或者我们的空间。”
这样的表述,是不是让我们想起印第安人那诗意苍凉的话语方式?
1912年,克罗印第安人(Crow Indian,又译作乌鸦印第安人)酋长柯利(Curley)拒绝将部族的土地卖给联邦政府,他说:“你们所看到的土地,绝不是普通的土地——它是我们先人的血肉和遗骨。你们将不得不挖穿表层才能看到大自然的泥土,因为表层全是克罗族人。大地事实上就是我的血、我的亡灵——我们绝不想放弃任何部分。”
在《冰与火之歌》中,在黎明之战后,先民与森林之子的关系趋于缓和,但是后者还是有诸多不适,于是缓慢开始了远离人类的撤退,直到越过长城,到达森林深处。这是一种隐喻与象征。我们在其中分明清晰地看到,印第安群山和阴沉沉的天空所承载的印第安人的宿命与悲剧性历史,体会到了那片血色风景传递给我们的悲悯情怀。
斯奈德在《诗与原始性》中曾经申说这样一种认识:在众多的生命形态中,很大一部分能源不是取自生物群落,反而是重复使用已经死亡的生物形式,如森林里的枯枝败叶、倒毙的树木,各类动物的尸体,如是等等。能量的流转也推动着自然界的重复使用。森林之子神话般的存在和远去的故事,一方面象征着这种原始、纯真、自由的文明最终之结局;而在另一方面,也喻示着正常的轮回是生命所有问题的最终解决之道。
人物的命运与自然四季对应,飘零的落叶说明宇宙这个庇护所是安全的。这种古老的原型模式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有较为类似的表达:“人的世代更替就像树叶一样,风吹叶落,逢春再生:人如树叶,在大地上去而复回”,然后再度循环往复。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冰与火之歌》确乎是一部标准的生态主义小说。维斯特洛大陆的风云史,是一部森林受难史的隐喻,借由绿先知和绿之视野,其细节之处被放大,在一个架空的生物圈里,树林生态、地貌特征和混乱征战中暗藏的自然秩序,被凭空创造出来,并在无形中对人类与森林的关系进行了恳切的思量。那里封存着人类对家园梦想的领悟,蕴含着对人类历史与未来走向的追问。森林像一面镜子,我们从中辨认自己。
绿先知、森林之子的气质和命运,最后也为后来的美国文学所沿袭,成为自然文学一脉相承的某种资产。超验主义的实践者如爱默生和梭罗等人,正是森林之子与绿先知的精神后裔。从康科德小镇的瓦尔登湖可知,森林仍然是人类悠然神往的最后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