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常任轨”教授去留之争:非升即走 多少人能留下
一位“常任轨”教授的去留之争
——上海财经大学“解聘”茆长暄事件调查
8月30日,茆长暄“上海财经大学教师”的身份只剩最后一天。这位2010年被上海财经大学从美国引进回来的以“常任轨”入职的教师,接到该校人事处发来的“聘用合同届期终止通知书”——聘用合同将于8月31日到期,学校此后不再续约。
不过,茆长暄对此并不认可:“为什么说我考核不通过?我走了之后学生怎么办?应该有个明确说法。”
“常任轨”制度是许多高校引进海外高层次人才采用的做法,在6年聘期内给教师提供高薪酬,并要求产出高水平成果,合同到期后教师要么获得终身教职,要么自动离开,简单说就是“非升即走”。茆长暄事件看上去是高校教师“恋栈”不想走,实际折射出“常任轨”制度实施中面临的困境。
焦点一:是否通过考核,谁说了算?
茆长暄认为,以他的科研水平和综合表现,完全可以达到学校的考核要求,“考核不通过”的结果非常没道理。
“在科研指标方面,《上海财经大学“常任轨”教师管理办法》规定,教授需要在任期内完成1篇一级论文、2篇二级论文、1篇三级论文,我在过去6年上述三类论文分别完成了3篇、4篇和2篇,均已达标。”茆长暄说。
至于在教学和社会服务方面,茆长暄认为自己完成了基本的教学任务,学生反映很好,还为学校拉来50万元社会捐赠,理应不会不及格。
是否通过考核,对于是“升”还是“走”事关重大,这件事是否可由教师本人认定?上海财经大学人事处处长程霖表示:“达到《上海财经大学“常任轨”教师管理办法》提出的指标要求只是申请常任教职的门槛,考核结果要参考海外同行评议情况,由学校最后确定。”
记者了解到,上海财经大学“常任轨”考核由教师所在学院组织,包括多个环节。首先是学院晋升与常任教职委员会初审,接下来将材料交由不少于5名海外专家进行同行评议,委员会综合后拿出评议意见,经院长、校长办公会逐级确定。茆长暄在海外专家评议环节表现欠佳,考核未获通过。
据介绍,不同环节的考核内容各有侧重,是否对教师授予常任教职由集体决定,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如海外专家评议注重科研成果,校长办公会作出决定时,则综合考虑教学、科研、社会服务表现情况,并参考之前环节的评议结果。
上海财经大学方面认为,茆长暄进校以来的科研成果与学院其他获得常任教职的教授相比有一定差距,自身纵向比较表现也有下滑。学校将统计学期刊分为“顶尖”到“三类”共7个档次,茆长暄进校之前在美国发过“顶尖”和“一类A”,但在校6年间发了“一类B”和“二类B”各多篇,没发表过“顶尖”和“一类A”。
不过茆长暄也觉得委屈:“拿我在上海财大6年的成果与在美国8年的成果相比,是不公平的,不足以成为解聘我的理由。教师的科研能力本来就会有波动,何况我还有十几篇论文正在审核过程中,有待发表。”
“聘用合同届期终止通知书”提出,茆长暄的工资将发放至8月31日,社会保险及公积金也将缴纳至31日。程霖强调,茆长暄不是被“解聘”,而是学校与他签的合同即将期满,今后不再续约,“解聘意味着合同还没到期学校就与教师提前解除人事关系,但茆老师不属于这种情况”。
焦点二:非升即走,多少人能留下?
“常任轨”制度具有早期竞争择优和晚期职业保护的特征,进入这条轨道的教师可以获得高薪酬,同时也要面临高风险、高淘汰率。程霖介绍说:“‘常任轨’教师在享受具有市场竞争力薪酬的同时,也面临巨大的考核压力。学校将按照国际标准和程序对其进行考核,如果考核不合格,只能走人。”
“非升即走”的竞争有多激烈?上海财经大学推行“常任轨”制度12年来的数据颇能说明问题。该校有200多名教师进入“常任轨”序列,自2011年以来,每年有教师合同期满,累计71人,其中19人被授予常任教职,占比仅为26.8%;有21人考核不合格离职,其余31人在合同到期前主动提前终止常任轨合同或被兄弟院校挖走。
上海财经大学信息管理与工程学院副院长、教授葛冬冬介绍说,终身教职在美国名校同样面临残酷竞争。在他博士毕业的斯坦福大学管理科学与工程系,过去10年,6到8个科研方向的年轻教师几乎无人通过终身教授的考评,合同结束后不得不另谋职位;美国某著名商学院终身教授考评通过比例仅10%。
茆长暄认为,上海财大“常任轨”制度如此之低的考核通过率,是不可思议的,考核不合格的人、合同未到期提前离开的人,都有必要弄清背后的过程,总结教训,反思这项制度的弊端,加以改进。
“哈佛、斯坦福等世界顶尖名校不缺人才,他们的‘常任轨’合格率数据不具普遍意义。高校对教师人才应更加注重培养,而不是无情淘汰。”茆长暄说。
就上海财经大学的师资引进而言,与“常任轨”并行的是“非常任轨”,年轻博士进来不必面对那么大的考核压力,薪酬也明显低于“常任轨”教师。学校倡导通过“常任轨”制度提高师资水平,6年后不能获得常任教职的教师不能转为“非常任轨”,须重新进入人才市场。
许多教师预判自己不能申请到常任教职,在合同到期前即另谋出路;也有教师成果特别丰硕,还没到申请常任教职的时候就被其他高校挖走。程霖说:“‘非升即走’里包含着基本的契约精神,这些年大部分教师都‘走’得很顺畅,遇到茆老师这样‘闹掰’的情况是第一次。”
说茆长暄和上海财大“闹掰”,茆长暄认为是因为他曾实名举报几位教授院长存在行为不端问题,“这与我考核不通过、被解聘有直接关系。我希望他们受到惩处,上海财大恢复我的教职”。
焦点三:导师走了,学生怎么办?
在上海财大,茆长暄带了9名硕博连读学生。随着导师合同到期,学生对自身未来出路心存担忧,曾走过信访渠道,希望继续由茆长暄指导。这或许是推行“常任轨”制度高校共同面临的问题:高水平导师“走人”是常态,他们指导的学生怎么办?
2014级硕士、即将升入博士生一年级的张思嘉说:“我的论文在生物统计学领域,茆老师基本是这个领域最前沿的研究者。现在我的论文已经完成80%,如果换导师,就得重新另来,之前的研究可能全部白费。就算勉强读下去,怎么能保证3年后顺利毕业,而不是被‘穿小鞋’受限制?”
上海财经大学研究生工作部副部长、研究生院副院长谢永康表示,随着学校人事制度改革不断深化,人才流动日益频繁,学校和学院有一系列规章制度来维护学生权益,保证研究生培养质量。
统计与管理学院根据“分类安排、双向选择”的工作原则,对9名学生指导教师作出安排:2名未来一年内将毕业的2012级硕博连读生,如茆长暄同意继续指导,可由其继续指导至毕业;2名2013级硕博连读生,通过双向选择重新确定导师;4名2014级硕博连读生9月进入博士阶段,1名2015级硕博连读生处于硕士阶段,尚未进入选择导师环节。
茆长暄不认可这种只允许他继续带2名学生的做法,他希望继续带全部9名学生。他说:“如果学生愿意跟我,为什么不允许他们跟我呢?更换导师后,如果继续做原来的论文课题,那之前完成的成果不算我带的;如果改变研究课题,那么对他们是不能承受之重,都是不合适的。”
谢永康表示,学校“常任轨”制度实施12年来,教师流动率高已经成为教学常态,为保障学生的权益,学校和各学院均有应对的办法,如采用导师组制,两名或多名导师组成一个导师组,指导博士生完成毕业论文。
“对于9名学生换导师或选导师问题,学院已经作出安排,如果学生选择统计与管理学院本院导师,那么导师将优先接纳;如果本院导师仍不足以指导或学生存在人情障碍,可以选择校外导师组成导师组,学校将予以支持。”谢永康说。
上海财经大学校长樊丽明表示,实施“常任轨”制度以来,一批高层次人才脱颖而出,人才培养质量日益提高,国内外学术声誉显著提升,实践证明这是一项有利于推进高水平研究型大学建设的人事制度。尽管实施过程中会遇到一些挫折,但今后仍将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并在“常任轨”与“非常任轨”的融合发展方面作出更多探索。(本报上海8月30日电 记者 董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