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红灯区”研究者:最大危险是被“小姐”爱上!
资料图:潘绥铭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潘绥铭是国内“红灯区”研究的权威学者。从1998到2010年,潘绥铭及其团队共定性研究过中国23个“红灯区”,访谈过1132位“小姐”,239位“妈咪”或老板,以及212位嫖客。关于潘绥铭教授,读者可参考本刊第376期报道《一个性社会学家的自我修养》。本文为潘绥铭教授接受本刊4次专访中谈及在“红灯区”考察的部分。为保留潘教授个性化的语言风格,我们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口述形式。
【“原来你只看不干”】
人家最喜欢问的就是,潘老师你嫖不嫖?我说我不嫖吧,你们也不信,我说我嫖吧,那我又违心。我只好不说,你们也别问。所有人都是假设你要嫖的。当然这些年讲了这么多,像我现在把这些事都说了,大概能有百分之六十的人相信:甭管他嫖不嫖,反正他确实做研究了。实际上他只是忽略你嫖不嫖。你真要问他认为潘老师嫖不嫖,估计百分之九十的人还是说你肯定嫖过。这很正常。
我说我最早是三陪男,陪着资本家到处跑。1995年前后,我有一个朋友是小爆发户,有钱了就揪着我到处去吃喝玩乐,拿我当花瓶。他是我在文革当工人时认识的工友。人家发了小财带你到处走,跑了有十几个地方吧,南方北方哪都去过。无意中你就接触到这些小姐了,到处都能看见。谁都有这好奇心,你想了解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试过当场跟人家聊一聊谈一谈,发现根本就不行,隔着一层山一样,什么都了解不到。
我就寻思这个我怎么弄,后来就想到必须要通过老板和妈咪。通过她们你才能跟小姐有点接触。可是这个你上哪找去,谁认识这个妈咪啊。1998年另外一个哥们,也算发小,他自己跑到东莞去当医院院长去了。医院院长人脉就广了,什么人都认识,尤其他的患者好多都是做生意的。他跟一个卡拉OK厅的妈咪和老伴非常熟。他主动说你上我那去,我有关系啊,我帮你介绍进去。就这么去的。我们学术上管这个叫引路人。
去了以后只能在那OK厅里面,你还能到哪去啊?所以在OK厅里面这就变成了一种相处了。你天天去又是老板的朋友,又是妈咪的朋友,人家也知道你不是嫖客,就这么待下来了。一共待了47天,时间比较长。这才能够了解到一些东西。因为你是在人家的非工作时间,非工作场合,非工作关系中接触这个人,这样才能看到她真实的一面。
来之前我就明白一个道理,你假装嫖客来,根本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从根上就错了。你充其量了解到价钱问题。可这还需要你了解么?你问谁谁都知道。你如果假装去嫖她,那你看到的都是职业表演,跟模特、电影演员一样。你看见的根本就不是她。
我是想了解人。最开始跟大家想法一样,她为什么会做这一行?人看起来都挺好的嘛。一年以后就发现了,这根本就是个愚蠢的问题,就好比你问一个士兵打仗为什么要冲锋,士兵告诉你我爱祖国,根本都是放屁,一点意义没有,都是表演。但是最开始确实是这个动机,跟人家相处以后才明白这些的。
“为什么要研究这个?这有什么好研究的呢?”——她们才不这么问,这是学者的问题。人家的第一个问题——是不是卧底,是不是警察?第一个问题人家能给你作证了,说不是警察。第二问是不是记者?要是记者就掐死他。记者是第二恨的。然后就问你来干嘛。他们不会想到有什么研究,研究这词儿都听不太懂。男老板向另外的老板介绍我时候说,第一,人家从北京来的;第二,人家现在是教授,马上就要当研究生了。我回来跟老师们一说都乐得哈哈的。对他们来说,教授还能听得懂点儿,研究生他根本就听不懂,所以研究生就比教授高。
那你来这地方干嘛?这个问题第三天就解决了,他们用他们的世界给你解释。我说,我只是来看看。诶他们就抓住了,说,“你只看不干”。这他就都通顺了,接受你了。
其实大多数底层人,生活很简单,世界很狭小。她主要判断的是你会不会害她。警察和记者都是会害她的,而你就一个“来看的人”,她才不管你是不是有什么嗜好啊,是不是变态啊,她没这些概念。
第一个妈咪是高中毕业了的,自己还念了函授,她比较担心我给她写到书里去。但她手下的姑娘们都没想到过这个问题,她们都说“啊太好了,把我写到书里头去,写我真名儿啊”,把名字都告诉我了,但我很快就忘了。(这是我们的研究道德,不是给人家保密,而是根本就不要记住人家的真名。)
她们是真这么想的。她们太缺乏关注了,一辈子没有受到过关注,可能她爸都不看她一眼,所以听说写书高兴死了。年纪大的顾虑就多点,她们里头一半是有孩子的。而文化低的,她无法作评价,我被写到书里是什么意思,她不懂,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无所谓。
怎么打消顾虑?这太简单了。一年以后我再去,把书给她送了一本。她高兴了,翻着看了半天,“啊看不出来是我”。还散发给台湾老板看。
还有一点,她们的生活太狭窄,我待了几天马上就觉出来了。小姐最大的苦恼,当然是被压迫被欺负,可是还有一个,就是太无聊,真的太无聊了。电视剧看腻了,打麻将又输不起,一块钱的都输不起,一天24小时打麻将下来。所以麻将也不打,扑克也不打,没事干,客人随时可能来,你又得在那坐着,无聊,真的无聊。时间一长,那小姐是呆呆的,呆若木鸡这词真是太形象了,就那么呆呆的呆着。所以她们也很希望有个人聊聊天说说话,又不是嫖客,嫖客的话你得表演啊。尤其是比较年轻的,越是小孩越高兴,来了个人跟你聊。而中年人大多数有孩子,孩子不能带,心理负担特别重。我就在那跟她们聊聊天,玩玩牌啊,给她们算命,看手相。
从1998年到2010年。我们一共深入去过13个地方,前前后后一共接触到一千多个小姐吧。原样记不住了,但大概的事儿还记得。你要是拿出我书里的哪个故事来,我就能大概反应出来她是在哪儿,至少在什么地方。
只有头两回是我自己去,后来都是带学生去的。最多时带着七个女生,最少时候也带着四个学生。带女生有什么好处呢,她能谈感情方面的事。我跟她们为什么也容易说呢,因为有个代沟,年龄差距在那,你在那住上两天以后,就恨不得叫你爸爸的叫你爷爷的都有。她一看你这老啊,有安全感。这个年龄差距挺有用的,她不会把你想象成嫖客。老嫖客倒是有啊,但是你否定了是嫖客,就拿你当长辈来看待了。她会主动跟你聊生活经验什么的。
把小姐当人看,我一直这么强调。但开始也没这么自觉拿出来讲啊,这个认识比较晚。我一共写过六本关于小姐的书。大概是在第三或者第四本书的时候,才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