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萤火虫正面临灭绝:被飞进城市的流萤可能活不过3天
如果不是一封公开信,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可能会在海口迅速飞向死亡。
它们“墓碑”上的卒日将是2017年的“母亲节”。
这天,一场放飞萤火虫的商业活动原本要在一家高尔夫酒店举办。活动的消息受到人们的关注,也引发了一场紧急救援。
海口市5家环保组织、海口市林业局和海口市旅游发展委员会、当地媒体、上万名海口市民在互联网上展开萤火虫营救行动。4小时之内,从异乡运萤火虫到海口的“偷渡计划”宣告终止。
它们也许守住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羽化成虫,腹部发出荧光,带着光芒飞翔、求偶、交配、繁育后代。这些柔曼的光亮对人类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如果离开原栖息地,萤火虫不仅很难繁衍,非正常死亡的风险也会大大增加。
即使对这种微小的生命来说,“母亲节”也应该属于新生,而不是死亡。
更何况,早在10年前的一次学术会议上,中国专家就已达成共识:中国萤火虫正面临灭绝的危险。
一
2017年5月9日晚,长期从事自然教育工作的高宏松看到了一条朋友圈——《世界奇观:海口首届萤火虫主题园开启倒计时,数万只萤火虫点亮海口,美如仙境》。
高宏松理解,大城市的人们看到萤火虫,会想起童年的美景,更希望这场美丽的“自然课”能弥补自己孩子的遗憾。
与此同时,她也很清楚,为了商业展示的效果,这些大约1厘米长的小飞虫,会被人从生态环境良好的湿地、森林、湖泊和稻田中,运往灯火通明的城市。这是一段死亡之旅,即使成功到达目的地,它们会在短暂的几天中遭受光、噪音和各种城市污染的伤害。
萤火虫的幼虫也会发光。但是人们喜爱的荧光飞舞的美景,只有在萤火虫成虫后进入生命最后的交配期才会出现。“偷渡”萤火虫不仅会加速它们死亡,更可能造成新一代无法诞生。每天都在传播生态保护理念的高宏松,无法接受它们在人类的围观下毫无意义地死去。
在中国内地首个研究萤火虫的博士、华中农业大学副教授付新华看来,一场展览就是一场浩劫,3天内萤火虫的死亡率是60%。
根据付新华的介绍,这些展览使用的萤火虫从数万只到数十万只不等。一家环保机构估计,江西一场为期44天的萤火虫商业展,每天至少损失3000多只萤火虫。44天下来,将会产生超过13万只萤火虫尸体。去年一年,萤火虫展在全国20多个省市举办了100多场。
这种对萤火虫生命的消耗,看展览的人多数并不知道。
在新闻画面中,展览现场“人比虫多”。人们挤来挤去,喧哗拍照,闪光灯频频闪耀,远比萤火虫小小的荧光明亮。孩子们拿空的塑料瓶捉走几只小虫,家长在一旁开心地说:“让孩子上了一堂自然课。”
高宏松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这天晚上,宣传放飞萤火虫活动的文章阅读量已有5000多次,活动倒计时两天。急性子的她立即决定,营救这批萤火虫,面向社会发表一封公开信。
直到午夜,她还在四处寻求意见。第二天一大早,她一边煮着早饭,一边在电脑前为抵制“萤火虫节”的公开信绞尽脑汁,早饭糊了都没察觉。
最终,她在电脑上敲下几个字:放飞就是放死。“这事儿说明白,才有可能救萤火虫的命。”
二
5月10日早上8点,高宏松比往常提前1小时到达办公室。还有40小时,也许还不到,萤火虫就将从未知的栖息地被运入海口。高宏松面对的,是看不见的“敌人”,对于她想营救的小生灵,她的认知也仅限于回忆和常识。
在这位女士的记忆里,小时候在湖北家乡与萤火虫相伴的一个个夏夜美妙得令人难忘。小伙伴在学校操场支起蚊帐,蚊帐上挂着木兰花和栀子花。大家一起坐在竹床上,捉来的几只萤火虫在帐中飞舞。他们嗅着花香,一起唱歌,会看到这些黑夜里的舞者落在自己的手心,一闪一闪。
萤火虫飞进了很多人的童年,也飞进了诗词典故,“囊萤映雪”“轻罗小扇扑流萤”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词句。
如今,萤火虫也“飞”进了购物网站电商平台。在那里,它的名字叫做“萤火虫活体”。有38只88元的,也有万只单价1.2元的。如果一口气买10万只,还能获得1元1只的优惠价。
针对这种现象,高宏松在公开信里写道:“市面上的萤火虫全部来自野外捕捉。很多时候,萤火虫供应商常对外介绍自己是人工养殖的,那仅仅是一个谎言。”在付新华的调查中,一只野外捉来的萤火虫平日里一般售价3角钱。
高宏松撰写的公开信,实际上对抗的是一条“抓捕野生萤火虫-网络买卖萤火虫的平台及渠道-商业放飞(萤火虫主题公园)”的扭曲利益链。10点半,她的公开信正式上线了。
只有3个人的办公室里,开始刮起一场拯救上万只萤火虫的风暴。
“在我们都没发朋友圈的情况下,一分钟阅读量就有180个,每刷一次都是以百为单位上升!”高宏松回想起自己在办公室里刷微信的情景,激动地说。1小时之内,这篇文章的阅读量已经有2000多次。她把“公开信”转到各种微信群,各行各业的人开始帮忙转发、建议、动用自己的社会资源反映情况,当地媒体开始跟进报道。
阅读量在跟时间赛跑。保护萤火虫的意义也顺着网络传递到越来越多的海口人眼前。高宏松迫不及待地想让人知道,萤火虫是吃蜗牛和鼻涕虫的益虫,在生态链中有重要的作用。
付新华喜欢把萤火虫比作生态的“毛细血管网”,它们是非常灵敏的环境指示生物,只喜欢居住在那些生态环境好,没有遭受水污染、光污染的河流、湖泊、湿地、稻田、森林。它畏惧灯光、农药、工地的粉尘,一旦遭受污染,它们会很快死亡。
栖息地的破坏给萤火虫的生存造成了重大打击。付新华的研究追不上贩卖者捉虫的速度。近几年,他野外寻萤越来越难了。他估计中国有200多种萤火虫,可是在全部找出之前,也许一些物种早已在这样大规模的捕捉下灭绝。付新华至今记得,2007年年底,一场关于萤火虫的学术会议召开,与会专家一致认为,中国萤火虫已走到危险的灭绝“悬崖”。
在回答网友“萤火虫有什么用”的问题时,付新华敲下一句:“警示我们,萤火虫消失了,我们也离消失不远了。”
他曾在书上写道:“萤火虫是人类丢失的另一个自己,是人们害羞、敏感、深裹在黑暗之中的小小灵魂。”
高宏松的同事杰克为“小小的灵魂”站在20楼的阳台上打了一上午电话。那是他们办公室信号最好的地方。可是无论是主办方留下的电话,还是那些收了钱转发活动信息的营销号,谁也没有给他一个积极的回答。
三
5月10日12点半,高宏松看到了真正的希望。朋友告诉她,海南省林业厅的领导转发了这封公开信。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海口市林业行政执法支队迅速赶到了萤火虫节举办地。
海口市林业行政执法支队法律大队长韩远军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介绍,举办方拿不出萤火虫的合法来源和市政府审批举办活动的相关材料等,他们劝说其不要举办,对方最终“支持政府的工作”。
下午两点半,高宏松接到了这个消息,心稳稳地落了地。
此时距公开信发出刚过了4个小时。阅读量已经攀升到1.2万次。在萤火虫节举办前的33小时,一切商业计划都被骤然切断了。
屋里紧绷的空气终于舒缓开了,在高宏松的微信群里,人们都在为“海口速度”点赞,屏幕刷刷地滚动了起来。
高宏松又陷入新的担心中:这批萤火虫已经到海口了吗?如果已经到了,它们该怎么办?转运岂不又是一场浩劫?
后来她得知,萤火虫还没有运到当地。韩远军说,由于萤火虫生命周期短,要在举办当天才会运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保护了哪里的萤火虫。那些小家伙在她焦急的时刻,可能正在一片田野中享受白天的休息时光。
到了计划举办萤火虫展览的时间,杰克走进大学校园,以这件事为例,讲述生态保护的知识。在座的学生从小看过萤火虫的有三分之二,最近看过萤火虫的只有一个人。了解救萤火虫目的的人,一个都没有。
杰克来自台湾,在他看来,大陆很多人、城市在“短平快”的利益追求中,忽视了更长远、更具商业利益的链条。
台湾有专门的萤火虫民宿。每到夏季,人们专程前来。让机动车停留在山谷两公里以外的地方。人们会听当地的农民讲述萤火虫的知识,进入黑漆漆的山谷时,静悄悄的,不开手机,连驱蚊水也不喷。有时几百个人蹲在地上,跟静谧的夜融为一体。萤火虫会飞向人类,落在人的头顶、掌心,没人去捕捉这些美丽的生命。离开湿地后,还有萤火虫的纪念品可以购买。在日本,保护萤火虫自然景观衍生出的产业,其年产值高达10亿日元。
“萤火虫在人类情感感受上与苍蝇、蚊子是一样的。”杰克说,“本地的生态环境,比救萤火虫的命更加重要。”他不希望萤火虫羽化成虫后7天的生命,给这件事带来仅仅7天的热度。
他计划将这件事作为讲述环保的施力点。他想让人明白,保护萤火虫可以拥有更加健康的产业链条,有比卖萤火虫展几十元的门票丰厚得多的利润。同时,生态也能得到保护。萤火虫会变成很多村子的生态指标。即便不在萤火虫羽化的季节,很多人也愿意前往这些生态环境优美的村子度假。
付新华希望萤火虫能变成一个草根生物的代表,保护萤火虫的同时,也保护它所在的栖息地。
小小的胜利让人振奋。可是兴奋劲没过多久,好几个城市萤火虫展的信息又涌入高宏松的手机。
她意识到,在海口拯救萤火虫生命的倒计时已经结束了,属于萤火虫种群的生命倒计时却还未停下。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胡宁 任明超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5月17日 11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