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天气黄冈天气预警
我当然希望前面天能放晴黄州天气,但如果这雨要一直落下去,我想我也能够心平气和。
——慕容素衣
▲主播/苏维 配乐/赵照—声律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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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真正绝望过?
我有过。
最绝望黄州天气的时候,一遍遍问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走在街上,看见每个人都会羡慕,觉得所有人都比我幸运。
刷微博时看到有人遭遇车祸,就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我?
出去采访时,聊着聊着就有眼泪冒出来,只好偷偷跑去洗手间把泪水擦掉。晚上更是彻夜难眠,躺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地流着眼泪。
我在我的痛苦之中,日夜不息。
就像张爱玲所写的那样,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那时候我甚至对张爱玲感到愤怒,认为她只不过是失个恋,就痛苦成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
实际上我对所有人都感到愤怒,谁要安慰我说每个人都有苦楚,我就会恨恨地想,就你那点事,能跟我摊上的事比吗?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可能有大半年。
直到有天夜晚,我可能太累了,很早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然后就做了个梦,梦见什么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是个特别美好的梦,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可在梦里,笑得那样欢畅,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沧桑。
醒来之后,月光从窗外撒进来,铺了一地。
我意识到,刚刚做梦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让我揪心的事,痛苦那只手表在梦里停止了走动。
李煜的一句词蓦地划过心头: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读李煜词的时候我还是个少女,偏爱的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恣意的悲伤,根本领会不了什么叫做“梦里不知身是客”。
直到这个夜晚,它忽然在我的心头活了过来,击中了我,刺痛了我,也安慰了我。
就在那一瞬间,我彻底感受到了李煜在写这首词时那样无计回避的痛楚。
那时,黄州天气他已经不再是南唐帝王了,而是被软禁起来的阶下囚。宋太祖在物质上并没有苛待黄州天气他,他本可以没心没肺地活着,就像陈叔宝一样。
可他是个词人啊,词人的心灵是何等敏感,这颗敏感的心过去让他体味到了比常人更多的快乐,此刻却让他感受到了更深切的痛苦。
亡国的耻辱缠绕着他,无时无休,发之为词,才有了那些以血泪铸就的名句。
一个春天的夜晚,下着雨,他像往常一样,喝了点酒,好趁着那酒意睡去。
他做了个很美的梦,梦里有他的江山,他的子民,他心爱的大小周后。这个梦就像一个小型的时光穿梭机,带他回到了年少无忧的岁月。
他开心得笑出了声,连被冻醒时,还沉浸在那快乐中不能自拔。
春雨在殿外沙沙地下着,雨声惊破梦境,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只是场梦,像他这样的罪人,也只有在梦里,才会暂且忘记他的亡国之恨,才会有片刻欢愉。
梦里的快乐让他回味, 同时也让他有些负罪感。现在梦醒了,他又得继续回到他的痛苦之中。
雨还在下着,他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床,带着对梦的回味,带着些微的负疚,写下了千古名篇: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流水落花春去也。春天就要逝去了,他的生命也将要走到尽头。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
几个月后,他被宋太宗着人送来牵机药毒死。据说牵机药发作时会引起全身抽搐,身子会痛得弯成像一把弓。
每每想到他的结局,心里总有些抽痛,不为他的死,而是为他死时的惨状。那样文雅高洁的一个人啊,怎么忍心见他口吐白沫,在泥土中抽搐,在尘埃中挣扎。
还好,他留下了那些词,抚慰了千千万万个真正伤心的人。
就像那个月夜,我从梦中醒来,想起他的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来,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我所经历的那些苦楚,原来早就有人经历过。我虽然不幸,可天底下的不幸者,又岂止我一个。
当一个人从自身的痛苦中抽离出来,开始能够体会其他人的痛苦时,他就得到了某种解脱。
从那以后,我就不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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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广东降温了。
天气一变冷,雨水也多了。广东的冬雨就像江南的春雨一样,绵绵密密,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写东西的人,一天到晚宅在家里,也就这么点放风的时间。
那天才走到楼下,就下起了雨。小区里和我一同散步的人见下了雨,很多都急急地奔了回来。
我倒不怕,反而迎着那雨走了出去。雨不大,毛毛细雨洒在头上发间,有些微微的凉意,让人感受到季候的变化。
雨渐渐下得大了些,我身上的衣服反正已经弄湿了,索性不管它,还是慢慢地在雨中走下去。
雨水落在芭蕉叶上,凝聚成水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听着那雨声,忽想,这情境,倒是有点像苏东坡笔下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写这首词时,我们的苏大学士因为一场莫须有的诗案,被贬到黄州已经第三个年头了。
都说苏东坡旷达,其实他每经历一次苦难时,开头的心境都和我们这些看不开的凡夫俗子差不多,也曾灰心丧气,也曾抑郁悲愤。
初到黄州时,他是有些愤懑不平的,也颇吃了一些苦。没有房子住,只得暂且寄寓在寺院里。没什么钱,只好量入为出,连买米的钱都要算来算去。
可东坡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始终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在黄州,他很快就转型为一个自力更生者,著名的东坡就是他在此期间开垦出来的,著名的东坡肉也是这时开发出来的,黄州人民都不爱吃猪肉,他老人家乐得低价买回来,细火慢炖,还成了一道名菜。
到黄州来后的第三个春天,他和朋友们一道去郊外游玩,走着走着就下起了雨,同行的人一个个东奔西跑,狼狈不堪,只有他依旧在雨中慢慢地走着,一点也不慌张。
他可能也觉得自己真是好样的,忍不住填了首词,记下了这一幕。
年少时读这首词,欣赏的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现在深有体会的却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二句。
雨一旦下起来,周围没有躲雨的地方,你跑得再快,也跑不出这漫天风雨。
那就不跑了,索性把脚步慢下来,“何妨吟啸且徐行”,前方是雨是晴,不用管它,我们只需慢慢地走下去就行。
雨还是继续下着,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我郁闷了好久的心情,却被这雨水冲刷得格外澄明。
我知道我现在身处窘境中,我也知道这窘境可能会持续好长一段时间。索性就不急于摆脱,在这窘境中慢悠悠地往前走。
我当然希望前面天能放晴,但如果这雨要一直落下去,我想我也能够心平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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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回了趟湖南。
和一个老朋友坐在山顶的亭子里聊天。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琐琐屑屑的,都是别后琐事。她忽然问我: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我怔了怔,回答说:还行吧。然后将头扭过去,对着满山的红叶说:你瞧瞧,今年的枫叶红得真早啊。
她忙说是啊是啊。
忽然想起,数百年以前,也是在这么个秋天,空气中有了些凉意,一个刚被弹劾去职的词人和朋友行于博山道中,眼见到满目秋色,于是写了这首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个填词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叫辛弃疾。
世人都知道辛弃疾是个杰出的词人,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个真正的英雄。二十二岁时曾干过率领五十人马,闯入金军帐营斩下叛徒首领的壮举。
少年心事当拿云,自以为万里江山收复在望,功名利禄手到擒来,那时哪懂得什么叫做愁呢?只是为了方便写词,才满纸的愁啊哀啊。
如今半生失意,壮志蒿莱,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满腹心酸吧。他却将心酸咽了下去,淡淡地说,今年秋天的天气,真是凉爽啊。
初读这首词时,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只喜欢前半阙,觉得后半阙不仅不够洒脱,而且有些做作。
你看李白多好,愁起来就要抽刀断水、举杯销愁,连忧愁都那样酣畅淋漓,哪里像这词中的人,明明满腹哀愁,偏要欲说还休,真是让人读了不痛快。
现在我知道了,写词的那个人,他不是假装看淡了世事,他是真的看淡了。
多少事,欲说还休。不是不心酸的,可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反正说出来也于事无补。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但还没有老。
年少时埋在他心里的有些东西早已破灭了,有些东西仍在闪闪发光。走过了那么多路,经过了那么多事,幸好还有这秋色可以给他安慰。
他已经没那么斗志昂扬了,但依然对生命充满热情。所以才会对着这琳琅秋色,赞一声“天凉好个秋”。
这,才是真正的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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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我才发现,这些我后来才读懂的句子,大多是词,不是诗。
诗是属于少年的,词却带着些暮气。所以木心说“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
我忽然对这些词心有戚戚,可能是因为我也已经活到了兴尽悲来的年纪。
王国维曾经用词来形容人生三境界,我的这篇小文,也可以看做我个人的痛苦三境界:
第一重境界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第二重境界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第三重境界则是“如今识遍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准确地说,更像是我个人在痛苦中求解脱的三境界。
年少时读这些词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女,根本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在等着我。
想不到的是,那些散落在心里的诗句,会在某一天忽然活过来,契合了我当时的生命状态。
我和隐藏在这些词后面的作者劈面相逢,于是整个儿的得到了抚慰。
人生漫漫,我仍然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在等着我。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总会有一句词,或者是一句诗,甚至是一本读过的书,在前方潜伏着,等着给我安慰。
本期作者:慕容素衣,作家,著有《时光深处的优雅》、《在最美的时光里,遇见最好的爱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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