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敏：闲聊电影《暴风骤雨》中的众演员（1）

闲聊电影《暴风骤雨》中的众演员

作者：项敏

一点说明

这里聊的是老一輩表演艺术家们的艺术生涯和自己的一 点感想，不涉及片中所表现的主题思想正确与否。表演是表 演，政治归政治，两码事，特此说明。以后再聊此类话题时， 就不再专门说明了。

《暴风骤雨》是童年时期对我影响较大的一部电影，其 它几部对我影响较大的电影是《上甘岭》、《董存瑞》和《战 火中的青春》，当然，还有《东进序曲》，其中的主要情节和 主要角色的台词我至今都记得。为什么这几部电影对我影响那 么大呢？主要是这几部电影的编导一流，也就是说，首先有一 个质量非常高的剧本，又遇到一个好的导演，演员也都是一流 的，一个比一个厉害，与现在的小鲜肉不可同日而语。

而电影《暴风骤雨》中的演员班子则更是堪称阵容豪 华，个个都有出彩的表演，所以让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 影片中的肖队长由大明星于洋扮演，由于这种正面的角 色过于高大上，反而失去了个性，毫无风采可言，完全是个概 念化的人物，不提他也罢。其实说实在话，于洋本人演的还是 相当不错的，只是被正面角色的要求所限制，不能自由发挥， 以致于缺少个性。这个没办法，你就是换一个人来演，也强不 到哪儿去。

刘季云

影片中最出彩的首推头号反角韩老六的扮 演者刘季云。刘季云以演反角而出名，但他本 人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 38 式老革命。他 1910 年 6 月 12 日生于北京一个普通家庭，自幼喜爱 文艺，从小随姨父，著名京剧演员龚云甫学习 老旦，后来又拜名家文亮臣为师，在传统艺术 中得到熏陶，并为今后的表演艺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刘季云既能演反角，也能演正面角色，是一位典型的性 格演员，演技绝对一流。在他出演的所有角色中，几乎都给人 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除了赵丹、孙道临、庞学勤等几个 大明星之外，很少有其他演员能做到的。刘季云是我最喜欢的 演员之一，在 1962 年文化部评选 22 名电影明星时，他也是八 一厂的候选人之一，后来因名额限制而落选。

在《暴风骤雨》中，他把韩老六给演活了，我认为是所 有新中国电影中演地主恶霸最成功的一个。一想到他演的韩老 六，我心里至今还感到有点瘆得慌，实在是太凶恶了。可惜他 演的越好，越是冤枉现实中的韩老六，当然这不怪他，要怪就 怪周立波这个坏东西，是他把一个好人写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 坏蛋，刘季云只是一个演员而已。

“韩老六”一大早就被“向阳妈”抽“鞭子”

他演的其他反角也个个有特点：《林海雪原》里的定河 老道；《秘密图纸》里的老特务古仲儒；《夺印》里的坏分子 陈景宜。这些角色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之 后，人们记住的是电影中刘季云演的反面角色，那些高大上的 正面角色反而记不起了。比如，现在还有谁记得于洋在《暴风 骤雨》中演的肖队长？

电影《夺印》中，演员阵容也很强大。演正面人物的有 李炎和田华，演反面人物的有刘季云和胡敏英（《英雄虎胆》 中演女土匪头子）。田华不用说了，白毛女， 22 个电影明星 之一。演何支书的李炎也是一个大腕，他专演正面人物，而且 是个主角专业户（《东进序曲》中的黄秉光、《打击侵略者》 中的军长李国栋）。他的演技一流，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 记住了刘季云演的坏分子陈景宜，连胡敏英演的烂菜花都令人 印象深刻，可谁还记得那位高大上的正面人物何支书呢？没办 法，李炎掉进了和于洋一样的坑里。还是那句话，谁让你长得 浓眉大眼，一看就是个八路呢？ 我个人认为，刘季云是演反角最好的一个，没有之一。 虽然陈强因演黄世仁和南霸天而入选电影明星，但我认为他扮 演反面角色时没有刘季云演得好。刘季云演出来的坏蛋那才叫一个“坏”，看陈强演坏蛋，虽然演得不错，但总感到还不够 “凶”，不够“坏”。所以，我认为，陈强属于本色演员，他 本性敦厚，演不出那种“狠”劲。

刘季云不光能演小角色，还能演大人物。比如在《战上 海》中，他出演给汤恩伯当替死鬼的副司令刘昌义（电影里的 名字叫刘义），把一个老奸巨猾的军阀给演活了。

如果以为刘季云只能演反面角色，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刘季云塑造的正面人物，同样都很成功，而且让人找不出一丝 反面角色的影子。比如《五更寒》中的劳良才大爷、《回民支 队》中的李老汉、《鄂尔多斯风暴》中的巴彦尔、《地道战》 中的李大爷等，又全都那么憨厚朴实，令人难忘。

他演正面角色时，多半 演的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 这和他出演韩老六形成鲜明 的对照，表现出非常强的角 色塑造能力。比如在《金铃 传》里，刘季云扮演放羊倌 老九，一大早就被凌元欺 负，连打带掐，老刘一个劲 儿地躲，很是风趣逗乐， “韩老六”一大早就被“向阳妈”抽“鞭子” 反映出很强的农村生活气息。看到这个镜头，你很难将这个和 气老头与凶残的韩老六联系到一起。 电影中他唱的一曲《太阳一出红艳艳》曲调悠扬好听，在 当时传唱一时，当然电影中是歌唱家孟贵彬给他配的唱。孟贵 彬也是一个老歌唱家了，他最有名的一首歌曲就是电影《怒 潮》里的插曲“送别”，“送君送到大路旁”至今还在卡拉 OK 中传唱。

在《回民支队》中，刘季云扮演一个因为抗租被地主分 子白守仁捆绑毒打的老贫农李老汉。韩老六摇身一变成了被自己残害的“老田头”，想想也有意 思。影片中的白守仁由王效忠扮 演，马本斋由里坡扮演，马母由胡 朋扮演，都是大腕。

李老汉向马本斋和马母控诉白守仁的罪行

由于王效忠、里坡和胡朋没有 参加《暴风骤雨》的演出，这里就 不多介绍了。

什么是实力？这就叫实力。什么是演技？刘季云的表 演，就是演技。另外，刘季云还有一个先天优势，就是他是北 京人，一口“京片子”，为他的角色增色不少。黄宗英当年从 北京闯上海滩，很快在影艺界脱颖而出，一口“京片子”帮了 大忙。同理，张瑞芳和白杨也都是一口“京片子”，观众听了 感受就是不一样。 刘季云为什么能把不同的角色都塑造得那么好？除了自 身的天赋和对艺术的追求外，也与他的个人经历，有着极大的 关系。

刘季云出生于 1910 年，原名刘恩绵。他自幼父母双亡， 是个孤儿，后来被亲戚收养。据老战友田华回忆，刘季云小的 时候进过戏班，会唱京剧，还当过录士。什么是录士呢？就是 在街上摆上张桌子，替人写信写状子什么的，挣点小钱。

京剧名角龚云甫是刘季云的姨夫，因为这层关系，他进 了戏班，做一些端茶递水、跑腿打杂的事，偶尔也能跑跑“龙 套”。那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像“角儿”一样站到舞台中 央，接受观众的喝彩和掌声。然而这样的心愿，几乎难以实 现。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参加部队的文艺工作后，就特别珍惜 这得来不易的机会，一辈子都是一丝不苟，不敢懈怠。刘季云 有一定的文化基础，但早年的生活却过得很苦。

不过，这种生活却给他后来的角色创造带来了意想不到 的效果。在戏班的那段日子里，刘季云跟随师父走南闯北，结 识了不少三教九流，也增长了很多见识。这些积累后来都成为了他塑造银幕角色的素材。他为什么能把电影中虚构的人物演 得那么实？就是因为他有生活。 刘季云在戏班的那几年，恰 逢兵荒马乱。有一次在演出途 中，他们不幸遇到日本人扫荡， 刘季云被抓去当了劳工。好在他 极机敏，在押送途中借机逃出。 在《暴风骤雨》中他抓了赵光腚 的劳工，出色的表演也许正是源 自于这段经历给他所带来的灵感。

韩老六让伪警长抓赵光腚当劳工，一脸凶相

在抓劳工的一路上，他看到日本人的种种恶行，这激发 了他的爱国心，决心投八路，便四处打探。此时的他身无分 文，只能靠乞讨度日。皇天不负有心人， 1938 年 10 月，就在 刘季云穷困潦倒之际，他找到了八路军。就这样，刘季云的人 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这一年他已经 28 岁。 因为他有文化，能写会唱，所以很受重用，后来担任了 文工团团长。

在八路军里，刘季云看到了许多新人新事，这些都激发 了他的创作热情，他便把这一时期的观察，都写进了自己的 “素材记录本”，包括不同人物的性格特点、职业习惯、穿衣 打扮、言谈举止等，都记录得十分详细。

后来，我们在众多电影中，看到刘季云所扮演的各种形 象，全都那么神形兼备，这段时期的生活和这个“素材记录 本”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谈到演电影，刘季云属于大器晚成。 1956 年，他参加电 影《冲破黎明前的黑暗》的演出，扮演汉奸歪脖李。这是刘季 云塑造的第一个银幕角色，这年他已经 46 岁了。为了演好这 个汉奸，他狠下了功夫。里坡回忆过，刘季云的创作态度十分 认真，剧本中有的东西，他要生动地表现出来，没有的东西， 他也会想方设法给挖掘出来。

电影中有一个小细节，就是 歪脖李平常带的行凶道具，是皮 鞭好还是木棒好。一般演员往往 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但刘季云 却不肯放过。为此，他专门将皮 鞭和木棒都拿在手上找感觉，最 终决定用木棒，因为拍出来的效 果更有冲击力，也更能表现歪脖李这个角色的特点。

所以，任何一个活灵活现的镜头，都不是随随便便成功 的，这背后洒满了创作者的汗水。

刘季云在 1958 年才进入八一厂，这一年他 48 岁。人才 济济的八一厂能调入他这么一个“高龄”演员，完全是看中了 他的演技和敬业精神。他是八一厂年龄最大的演员，也是备受 年轻人尊敬的长辈。但他创作起角色来，从不摆老资格，丝毫 不敢含糊。

由于入门太晚，所以刘季云的从影生涯很短，从 1956 年 到 1966 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只有区区十年时间。可就是在这 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刘季云达到了自己的创作高峰，一口气 为我们奉献了十多个不同类型的银幕形象。

对于这些角色，无论是地主 还是特务，无论是老贫农还是国 军高级将领，他都演绎得有血有 肉，毫不雷同，也绝不脸谱化和 概念化。

特别是从他塑造的一系列反 面角色，我们可以看出，他非常善于体现人物的内心。通过细微的神情变化，将角色伪善、狡 诈、凶狠的一面展现出来，丝毫没有表演的痕迹。令观众看过 之后，不仅确信人物的存在，而且还会感到回味无穷。上图是 电影《战上海》中的剧照，影片中刘季云扮演老刘义，他身边 的亲信副官由杨成轩扮演。杨成轩是个非常优秀的好演员，虽然许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没有人不知道《林海雪原》中 的小炉匠，那就是杨成轩扮演的，对他的表演，我只能竖大拇 指。可惜，杨成轩 49 岁就因病去世了。在这里要给他献上一 朵鲜花。

《战上海》中的老刘义，一付老奸巨猾的模样

据高保成回忆，刘季云在生活中为人和善，处事公道， 不摆名演员、老资格的架子，能和大家打成一片。但在艺术创 作上，则是无比严谨，一旦进入角色，他就严禁周围出现不和 谐的打闹和说笑声。

也正因为如此，才使他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闪光的银幕 形象。他演的反角，一肚子坏水，却又往往深藏不露。有时候 一个眼神，就能让观众感受到一股杀气（如韩老六）。而他演 的老好人，又是那么朴实善良正直，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显 示了他精湛的演技。今天，当人们一提到刘季云，眼前就会浮 现出他演过的那些角色。

1955 年，全军首次大授衔，刘季云被授予中校军衔，和 田华一样，是八一厂演员中军衔最高的。田华也是 38 式老革 命。我记得王心刚是上尉，王晓棠是中尉，张良也是中尉。小 时候在南京的《胜利》、《大华》电影院里看到过他们的照 片。我现在只找到了王心刚、陶玉玲、田华和胡朋的军衔照， 张良和王晓棠第一次授衔时的军衔照片找不到，王晓棠的只有 现在的少将军衔的照片，那不能算数的，我只认当年的军衔。 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现在王晓棠的军衔是少将，那在网上当 然只会将她最高军衔的照片放上去，当年的军衔太低，“拿不 出手”。胡朋后来也调入八一厂，她的军衔是上校，所以刘季云和田华只好“屈居”第二。

文革期间，刘季云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这时他已经是 一个年近 6 旬的老人了，一家三口被赶到了八一厂西围墙下面 的一排简易房。这里阴暗、潮湿，令刘季云多病的身躯雪上加 霜，哮喘越来越严重，有时甚至都喘不过气来。 1971 年 6 月 24 日，这位老人终因肺气肿医治无效而去世，享年 60 岁。

在此，为这位可敬的老艺术家献上一朵鲜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