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世界”里寻梦
《入魂枪》是石一枫的长篇小说,我的这篇读后感有很多的剧透。只有这样,我才能把我的感受传达出来,也才能呈现小说中的人物处境和他们的行为逻辑。
小说的开头,“我”接受前女友姜咪的委托,替她照顾她的儿子小本,闲极无聊,“我”带着小本去网吧打游戏,遇见了一个少年,网名叫“瓦西里”的游戏高手。
在“我”尘封的记忆里,有过一个类似的瓦西里,两个瓦西里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呢?
(资料图片)“我”回想起20多年前的往事。那时候,“我”沉迷网络游戏,网名“湖边的驴”,与同校的“湖边的鱼”“湖边的熊”组成了小团队。鱼的脑子有根精明的弦,他觉得电子游戏蕴藏着巨大的商机;熊是一个智商奇高但处理不了生活日常的天才少年;“我”是“小镇做题家”,考入大学后,觉得人生没有意义,靠玩游戏打发时间。
当时,京圈有一个关于“瓦西里”的游戏高手的神秘传说。瓦西里有项绝技,他总是能在关键的瞬间抓住战机,一发入魂,干掉对手。这个瓦西里到底是谁呢?
某个深夜,地下网吧,一名送货的苦力被欺凌,“我”顺手帮了他一把,当“我”和鱼、熊的游戏战队陷入困境之时,这个苦力竟然使用了“一发入魂”,帮助我翻盘获胜。“我”与瓦西里的友情就此开始。“我”很快就发现了瓦西里异于常人之处,做事刻板,寡言笨拙,被欺负后从不反抗,没有自保能力,原来,瓦西里是个自闭儿,无法处理现实生活里的日常事务,他每天只遵循着一些头脑里既定的自我规则去重复着过日子。
是姥姥抚养瓦西里长大的,也是姥姥努力教瓦西里学会了唯一的谋生之道——苦力。瓦西里的父母离开北京去俄罗斯做生意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在十几年里,瓦西里只收到过父亲的一封信,信中描述了苏联卫国战争中的神枪手瓦西里·扎伊采夫的事迹,父亲鼓励儿子学习“瓦西里”,克服艰难险阻,不向命运屈服,“有朝一日,你也能打出自己的那一枪。”
父亲的这句话成为儿子的信念,但是父母从来没有回来过,瓦西里与姥姥相依为命。彪悍泼辣的市井老太努力保护着她的孙儿,甚至以威胁自焚的方式阻止拆迁,因为她担心她的孙儿找不到回家的路。《入魂枪》有两条亲情线,一条是瓦西里与姥姥,一条是“我”与母亲。“我”的父母感情不睦,母亲隐忍退让,直至儿子考上大学,这才离婚。儿子考上名校,母亲重启人生,但是,“我”很快发觉,“小镇做题家”的高光时刻只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瞬。茫然无际的前途忧思,让“我”陷入游戏而不可自拔。“我”如何面对母亲,又如何面对女友姜咪?在白天与黑夜之间,“我”颠倒着生活的方式,分不清主次。
那是世纪之交,游戏产业刚刚萌芽,尚未形成巨大规模。鱼有了一个想法,让我拉瓦西里入队,准备拿下京圈游戏界头把交椅,打造一个游戏明星,吸引投资开拓游戏产业。但是,决赛终止于瓦西里的失常发挥,最后几枪,差之毫厘,瓦西里输给了康德姆。瓦西里濒临精神崩溃,“一发入魂”原来是他唯一擅长的、他的精神世界的支点啊!恰在此时,网吧被纵火,16人死亡,“我”以为是瓦西里干的,在举报瓦西里之后离开了北京。
20年,隔开了“我”与瓦西里。“我”与瓦西里重逢,此时,瓦西里蜗居在燕郊的熟食小作坊里,成了那里的帮工,油滑地与周围的人相处,熟稔地把“我”当作老友。瓦西里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改变?当瓦西里被羁押审讯之时,姥姥四处奔波求助以至于摔伤,真正的纵火犯被抓住之后,从前总是被姥姥照顾的孙儿现在需要反过来照顾姥姥了,尽管他是一个几乎什么也不懂的自闭症患者。20年后的瓦西里,是个叫张京伟的普通人,他已经失去了在游戏世界称王的本事,甚至没有立足的可能。不过,在他身边,有一个同样是自闭症的少年,新的“瓦西里”诞生了。
石一枫会讲故事,叙事流畅,《入魂枪》整体节奏把握和情节推进都很好看,人物塑造也不错。《入魂枪》是中国近20年电竞业的一部私人记录历史,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整个产业的沉浮兴衰和人们的命运。除此之外,《入魂枪》吸引我的,是石一枫对“两个世界”的思考。这个思考隐藏在人物经历和故事情节的过程里,是一条重要的暗线。
瓦西里说,当他进入游戏世界之时,他头脑里的那些怪声音就停止了,在他打出“一发入魂”之时,他感觉到时间是凝滞的,四周寂静无声。瓦西里的落败,不是败于人,而是败于技术,败于作弊器。《入魂枪》小说的结尾,是一场近似当年决赛的复刻。石一枫用了故事性的戏剧写法,让纯粹的竞赛精神抵抗商业资本的运作逻辑,让“瓦西里”重新成为传奇。在这里,“真实的世界”与“游戏的世界”,实现了置换,不疯魔不成活,现实荒诞如斯,而在游戏里,反而保存了人性的纯真。
“瓦西里”促使“我”思考,那些“怪人”身上往往会滋生出令凡俗之辈望尘莫及的特异能力,比如贝多芬、约翰·纳什、图灵,这些天才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怪人,可是,“如果一个人所擅长的事情恰恰毫无用处,那么他存身于世的形象,是否注定只能是个全无价值的怪胎?”这个问题很大程度上深化了整部作品的主旨,因为它指向了人类个体的生存状况和精神需求。从“瓦西里”的自闭症患者身份来说,游戏给予了他们重新塑造自我的契机;从“我”、鱼和熊来说,因为游戏而结识的友情,贯穿了生死悲欢的20年岁月,这也是不能否定的。如何界定“有用”与“无用”,说到底,就是我们对“两个世界”及其转化的思考。你的心中是否也有过英雄梦?现代人失去了古典时代的精神境界,人们为了“有用”而庸庸碌碌,奔奔忙忙,只有游戏暂时放松,拥有片刻的梦幻。
《入魂枪》的结局,我不算满意。这是一个完美的happy end。面对传奇色彩的故事,读者被刺激得肾上腺素飙升,大呼过瘾,就像游戏通了关。只是,我更倾向于其它可能:“我”依然为了三餐温饱而挣扎,“瓦西里”依然是无着无落的社会边缘人,故事里的这些人依然是这红尘俗世埋头刨食的谋生者。一发入魂,撕开苍穹,然而,它终归只是一时欢愉,能够支持它的后续力量在哪里呢?我们的双足仍然落在地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