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机里的丽娃河
◎唐小兵
(资料图片)前段时间,作家余华与王安忆到丽娃河畔对谈“小说:传奇与现实”,华师大的作家群和年轻学生的青春热情再一次被点燃,那些彻夜排队领票和凌晨四点就候场进入思群堂的大学生们的言行举动,成为后新冠时代沪上大学校园的一道文化景观。我亲历现场,看着四周济济一堂甚至席地而坐的年轻面庞和恣意绽放的青春,也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这条充满灵性和人文气息的丽娃河畔度过的“闪亮的日子”。
余华、苏童、格非,都是从枣阳路的校园围墙爬进翻出
2003年秋天,我从湖南衡阳到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攻读研究生,到2007年9月初根据学校的搬迁安排,离开这条河去往闵行校区,我在丽娃河畔度过了最美好的四年时光,我经常戏称之为一个外省青年在大上海的黄金时代。
之所以如此念念不忘这段岁月,是因为这种自由自在地听课、听讲座、旁听会议、逛书店、聚餐、读书写作乃至游戏逸乐的生活,在人到中年盘点往事之际,似乎也仅有这一个时间段而已。
我记得自己大约是历史学系博士生中最后一个搬离丽娃河畔的,名副其实地做了一回丽娃河部落的“钉子户”。在离开这个诗意栖居地去往遥远的“闵大荒”(学生对其时华师大闵行校区的戏称)之前,我曾很多次在深夜徜徉在河畔,呼吸着吕思勉、施蛰存、陈旭麓、冯契、王元化、钱谷融、胡河清等先贤曾经驻足过的精神家园所弥散出的空气,并写下一首与这条河流告别的诗歌。
这所大学自由、开放、多元而饱含人文主义气息的精神,深深地契合并扎根到我的灵魂之中,就如同文化批评家张闳先生《丽娃河上的文化幽灵》入木三分描摹的那样,这是一个1980年代天才成群地来的文化圣地,连余华、苏童、格非等一批现在名满天下的作家都是从枣阳路的校园围墙爬进翻出,写下了他们在当代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小说。
我记得2003年秋季学期,我旁听了导师许纪霖主要开给博士生的思想史经典读书讨论课。那时候在思想史和知识分子史方面几乎一穷二白的自己,居然“无知者无畏”地挑了美国汉学界列文森的代表作《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来做读书报告。这本书英文本来就很费解,译本也不是太好,读起来更是佶屈聱牙,但我凭着湖南人的霸蛮精神硬是啃了下来。
我在课堂上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大言不惭地讲述了一番自己的解读甚至“商榷”,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在近代中国社会史的课程上,我记得陈旭麓先生的弟子马自毅老师跟我们热切讨论日本电影《情书》的叙事结构对史学写作的启发,而在另一个研究晚清史的易惠莉教授的课堂上,当秉持道德严格主义立场的易老师对于晚清王韬、康有为等人的言行不一而加以严肃批判时,我作为研一学生居然胆子够大用一知半解的所谓“后见之明”“历史研究不是道德审判”等观念去跟老师当场辩论。那时候的师大校园貌似每一个细胞里都弥漫着自由的精神和批判的气质,所以老师们对我们的“批判性思考”也毫不介意。
王家范老师的“中国历史通论”是中国史研究生的必修课程。课在鲁迅曾经登顶演讲的文史楼侧面的一个大教室里,在王老师带着浓浓昆山口音的讲课中,几乎是中国古代史小白的自己也经受了浓浓的熏陶和滋养。
王老师是性情中人,讲课不拘泥于历史细节,而能从纵深的长时段和人性的视角洞察明清历史的大变迁,尤其注重缘事观理,以小观大,讲到动情处往往手舞足蹈陶醉其中而悠然一笑。根据讲课整理的《中国历史通论》先后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和三联书店出版,深受史学界和公众欢迎。
2006年我硕士毕业答辩之后在丽娃河畔的逸夫楼包厢跟答辩老师聚餐,餐桌上王老师眉飞色舞地谈论当时在德国举行的世界杯足球赛,如数家珍,激情澎湃。王老师也常去我和同门晓渔兄、成庆担任版主的世纪沙龙、世纪书斋等BBS闲逛,发帖跟帖,与网络社区的明史写手有过精彩辩论。
留校任教后,我到丽娃河畔办事,有时候也去丽娃大厦拜访王老师,听他谈史论学不亦快哉。而王老师有时还要在师大一村的阿牛餐馆赏饭给我们这些后生小子。
2020年7月初家范师去世,我应约给《财新周刊》撰文纪念,认为家范师是华师大历史学系守先待后之士,传承并发扬的是历史学系长于考证、勇于思辨、敢于担当的学术传统和史家精神。
我遭逢的可能是师大历史上的又一个“黄金时代”
课堂之外,听讲座是当时的研究生们见识一流学人、汲取新知和结识学友的一条捷径。各路名家的讲座、座谈、作品研讨会等在科学会堂、逸夫楼报告厅、文科大楼、理科大楼会议室纷纷举办,几乎每周都有重磅讲座,尤其以文史哲等人文学科为主,有时甚至一天有三四场我感兴趣的讲座,只可惜分身乏术。
正是在这里,我认识了来自台湾的钱永祥、江宜桦等研究政治哲学和政治思想史的顶尖学人,还得到他们馈赠的阿伦特译作。也聆听到了林毓生、墨子刻、王汎森、葛兆光等海内外研究中国思想史的一流学者。
如今追忆研究生时代,我深深感恩,自己遭逢的可能真是师大历史上的又一个“黄金时代”(相对于1980年代而言)。研究上海史和当代史的张济顺教授和开明大气而深具国际视野的俞立中校长共同主持校务,将在1990年代急剧衰落的师大重新推上了学术尤其是人文学术的高光时刻。
那时的各种国际会议、论坛、研讨会纷至沓来,而且很多会议都是直面当代中国的现状,比如关于公共知识分子主题都召开过国际学术研讨会。至于国际一流学术大咖很多也曾到访丽娃河畔讲学,那些哲思的余韵深深扎根到丽娃河的文脉之中了吧。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一年在理科大楼举办的一个思想史会议,第一次见到后来对我影响至深且远的杨国强老师,他是唯一提供论文手稿(即后来成为经典的《清流与名士》一文)与会的学者,当时在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工作并且深居简出的杨老师以其长于思辨而又旁征博引的学术报告折服了与会的大多数学者。清华校长梅贻琦说过,大学之为大,非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师大不仅是诸多学界高人华山论剑的高等学府,也是地杰人灵藏龙卧虎滋养大学问和大学者的灵异之地。
2006年是我从硕士转到博士的一年,这一年的两个会议也让我大开眼界。上半年6月,当年一纸风行的《八十年代访谈录》作者查建英和责编吴彬老师(也是其时《读书》杂志执行主编)应邀访问华师大,许纪霖老师召集了沪上一批学者和作家在理科大楼一间会议室举办“上海的八十年代”座谈会,蔡翔、吴亮、陈村、毛尖、小宝、刘擎等和应邀而来的艺术家陈丹青、林旭东济济一堂,细说上海八九十年代文化界和学术界的各种往事,大都跟丽娃河有着草蛇灰线的关联和纠缠,对于我无异于一种文化和历史的启蒙。
还记得桀骜不驯眼神、锐利的陈丹青被我接到会议室坐下来询问谁是会议召集人许纪霖(他们之前未曾谋面),刘擎老师指认后他不无调侃地说道:“这么像陈道明!”许老师也幽了一默:“陈道明像我!”众人皆大笑,气氛极为轻松热烈。
而下半年在丽娃河畔举办的哈佛汉学家史华慈九十周年诞辰纪念学术会议,在华师大的学术史上可谓空前绝后,用名家荟萃、冠盖云集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当时研究20世纪中国史的名家如张灏、林毓生、艾尔曼、柯文、裴宜理、舒衡哲、章开沅、葛兆光、朱维铮、高华、麦克法夸尔、汪晖、沈志华、杨奎松、陈兼等如数列席会议并作报告,让我等大呼过瘾,一个学人的成长不能在单一甚至内循环的系统,像这种名家云集各有特色甚至彼此学术攻错的学术会议,就能够为年轻学子打开一番学术的新天地。
后来我特意将会议合影冲洗放大置放在书房一角,随着时间推移,参会的一些前辈陆续逝世,但他们的学术思考和人文关切,却长久地滋养着学术后辈的精神世界。
记得2003年秋天,刚从北大退休的钱理群先生应复旦大学章培恒教授之邀,到上海做一个系列讲座,主题是关于鲁迅、周作人、沈从文与北京、上海等城市的关系等。我几乎一场不落地坐地铁三号线转公交到复旦听讲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仰慕已久的钱先生,听他手舞足蹈口无遮拦卓见迭出的讲座真是“一场灵魂与灵魂碰撞的相遇”。我深受感染,还为校报文艺副刊写下《与钱理群相遇》一文。多年后与钱先生多了一些私下交往,他也曾为小书《与民国相遇》撰写了序言,这些学缘都是在不经意间的时间缝隙里结下的果实。
逛书店、看电影、同门聚会,都是可长久回味的快乐
听课、讲座之外最愉快的事情就是与同门学友逛书店。那时候华师大图书馆一楼有家书店,虽小而精;后门最主要的书店是大夏书店,品位很高,可以媲美季风书园和北京的万圣、风入松等书店。
另有一家卖旧书的博师书店。记得有一年这家书店售卖钟叔河先生编的十卷本《周作人文类编》,囊中羞涩的我在书店摩挲这套书很久,忍痛放下,寒假回到家始终郁郁寡欢而念念不忘这套书,致电一个留校的朋友赶紧去书店,跟老板说好我预订此书返校即来购买。等我回校后匆匆赴约终于拿到这套书,那种漫长等待后的重逢简直像悬而未决的浪漫之约终于得到的狂喜。
作为一个初探门径的学术菜鸟,跟随早已博览群书学有专长的同门宋宏、贤斌、晓渔、成庆兄闲逛书店,诚然是学习之余的一大快乐,也因此迅速地了解了专业之内的学术成果、动态和各自优长等,所以我一直认为同辈之间的相互影响之重要,也许一点也不亚于教师对学生的影响。
知识分子和思想史类书籍是我们逛书店的主要目标,我也有意识地补齐知识上的各种短板,虽如鼹鼠饮河不过满腹而已,但也大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精神愉悦了。在书店还会因为老板的介绍或偶然机缘认识新朋友。我记得那时自己还常去复旦的鹿鸣书店、心平书店购书。如今回想,那种心无旁骛自由阅读的生活真是上帝的恩赐。
书店旁边就是卖各类碟片的音像店。学习之余的自己酷爱看电影,几乎以每周一碟的进度在电影补课,从经典电影开始,到各种新电影,我足足搜集了上百张碟片,包括《燃情岁月》《辛德勒名单》《拯救大兵瑞恩》《勇敢的心》《情书》等各种类型,如今还安静优雅地躺在电视机柜下的几个大抽屉里。这些电影给我带来了可以长久回味的快乐。
在音像店淘片时,还会经常碰见中文系的陈子善、罗岗老师,他们也常给我推荐一些小众而不错的电影。
偶尔同门还会去歌厅唱歌,记得其时还在历史学系任教的刘擎老师有时请我们这些研究生去唱歌,他的歌声浑厚而有磁性,低沉婉转的男中音非常打动人。我们遇到学术上的困惑和情感上的困扰,也常去找他倾诉,原来从那时起就已埋下了多年后他在学术之外成为人生导师的伏笔。
如今长期工作生活在“闵大荒”,更怀念在枣阳路附近的餐馆。后门左手边的新疆大盘鸡是我和舍友成庆兄、小皮常去大快朵颐的空间,常常是读研前在上海《国际金融报》担任编辑的小有积蓄的成庆兄买单。后门不远处的光头餐馆、前门的西厢记湘菜馆也是我们常常聚会的空间。
枣阳路校门对面的学友餐厅也常去。至今记得2007年我去加拿大UBC访学之前,与同门在这家店的一个包厢小聚,不知怎么席间谈到育儿问题,当时几个交往密切的同门都是丁克族,谈及自己还是觉得有一个孩子生命才完整等世俗的观念,一个同门用他耳闻目睹的兄姊生育、抚育孩子之各种艰难,以及鸡娃之内卷(其时这两个词尚未流行)和各种应试教育之痛苦,以及未来之堪忧、生存环境之劣质化等来劝说我放弃执念,我还是固执地坚持己见,他双手一摊微微一笑:“你实在要生,我也没办法!”全场捧腹,至今其情其景,仍犹历历在目。
最伤痛的,是同门博士师兄的英年早逝
除了饮食和观影,那时的自己还常与几个同学去大学生活动中心跳舞甚至蹦迪,平素不爱运动的我就把这个当作健身锻炼了,也是一种丽娃河畔的身心狂欢。
舞厅里聚集的基本是本校学生,偶尔也有外校学生客串,旋律响起,身体舞动,乐以忘忧。我记得经常播放的是陈奕迅的《十年》、刘若英的《后来》、朴树《白桦林》、沈庆《青春》等两岸三地的流行歌曲和校园民谣。如今回想那一个个晚风沉醉的夜晚,三两同学意醉神迷地徜徉在荷叶田田的丽娃河边,缓缓向宿舍走回去,是多么的让人念念不舍!其情其景就像一首美国诗歌所描绘的:“即使这么晚了也会发生:爱的来临,光的来临。你醒来,蜡烛便仿佛自动点燃,群星聚拢,梦朝着你的枕头倾斜,气流溅起像温暖的花束。”
读研时很少听闻有同学出现精神抑郁等问题,我想可能跟青年人有着各种不同的精神出口有关。学习之余去踢球、打牌、打游戏、逛街、跳舞、看电影的,甚至在丽娃河边的长椅上无所事事发呆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那时候虽然也有BBS比如天涯社区、世纪中国等网站,但毕竟没有后来的微博、微信、B站、小红书、小宇宙、抖音、快手等吞噬所有空闲时间的社交媒体,因此人与人面对面的交流还是相对充分的,这自然会形成情感的深度联结,也会孕育长久而真切的情谊。
欢愉的时光里自然也会有不期而至的隐痛,如今追忆这四年时光里最伤痛的,就是同门博士师兄张刚(网名米老排)的英年早逝。
张刚兄在当时的网络社区特别活跃,博闻强记又风趣幽默,他看上去颇有沧桑感的脸庞常常挂着一种让人惊异的“谜一般微笑”,眼神也是无比的清澈。他硕士师从陈映芳老师,工作后发现身患重病,而在排除万难之后又考取博士,是比我高一级的师兄。他的博客我经常去逛逛,那些生病之后所记录的凡俗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和所思所想,弥漫着一种别样的力量。我记得他的博客签名档写的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常年配置的古典音乐也极为深沉动人。
与同门去他的住所和治疗的博爱医院都探视过,他面对巨大厄运撞击时的镇定和超然,在许老师于他去世之后撰写的纪念文章《微笑着面对死神:一个年轻人的生死观》里有着深入的分析。我记得在他去世后,在理科大楼我们举行一个小型的追思会,参会的师生追忆起跟张刚交往的种种细节,无不为之黯然动容,而陈映芳老师更是哽咽失声。
张刚曾在他的博客上写下这样一段平静而又不乏力量的话:“如果有一天,我的肉体离你而去了,你应该了解,我还活在你心里,在你冲我微微笑的时候,我也会对着你微微笑。在你不开心的时候,你可以对我诉说。我会在天上永远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你,鼓励你。多年以后你也死去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在天上相聚,那时候我们就会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那些忘不了的人和事,就是我们的真生命,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师门一起到山东枣庄张刚兄的墓前跟他叙叙旧,就像3月跟几个朋友到海边绪林兄的墓前倾心交谈一样。那些曾用心而有尊严地活过的生命的精灵,都弥散在天地之间从未永逝。
我曾经在第一本书的后记里如此写道:“如果说我是一尾从丽娃河游荡到樱桃河流中的小鱼的话,那么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和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就是我连缀栖身的一片海域,没有这片广阔海域的滋养和庇护,也许我早就成为‘涸辙之鲋’了。华东师范大学的人文气息和批判精神,源源不断地构造我的精神底色。”学习、教学和生活在这个“两河流域”匆匆已经二十年,那些往昔岁月里闪闪发光饱含深情的片段,早已如晶莹剔透的记忆鹅卵石沉淀在生命意识的深处,成为学术人生的压舱石。
3月下旬,我曾应邀到声名鹊起的无锡薛福成故居里的瑾槐读书会参加《北美学踪:从温哥华到波士顿》沙龙。在讲演之前,举办方安排了当地民谣歌手的暖场演奏。我安静地坐在角落,静静地聆听了歌手演唱罗大佑的《闪亮的日子》,未成曲调先有情,旧人故事思想起,那弥漫着浓浓怀旧和淡淡伤感的情绪,以及默默追寻理想从不言弃的坚韧,深深触动了我。
这篇追忆往昔致敬未来的随笔,也算是从丽娃河畔的闪亮日子里采撷的吉光片羽,来表达对我们曾经共同经历的时光和一起追寻的理想的无限靠近。